狮子崖小学之夜
■赵云中
放下日记本,合上。他盯着那绘有瘦竹、题着行书“品味人生”的白色封面,陷入沉思,回想起多年前那段酸甜的往事。
她,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她,从汉水之滨的市区,行180里山路,来到巴山深处的小县城;又从这里出发,走向更深的山里,来到一所小学校。那所小学有一个好听而又神奇的名字,叫“狮子崖小学”。
从县城到那个群山环抱中的狮子坝,相距一百二十里,其间横亘着四座大山。山是嗟峨山,林是密密林,路是崎岖路。她就从这条路上蜿蜿蜒蜒地走来,来到狮子坝当中的“狮子崖小学”教书。那时她才二十岁上下,正是羞花闭月的豆蔻年华。
学校设在一座古庙里,古庙建在一座“孤岛”上,“孤岛”位于狮子坝的正中央,一崖崛起,似大海中的一座孤岛,当地人称它“狮子崖”,酷似西班牙那座建在山顶的佩纳菲尔古堡。“狮子崖”三面环着稻田与荷塘,一面临着清澈见底的水。水是一条慢悠悠的小河,静静的淌在狮子崖脚下。水中的小鱼儿一群又一群地在崖脚板下嬉戏逗乐,挠得孤岛脚板痒痒,好玩着呢,倒也不孤独。
那时候,他与她的关系还处于微妙阶段,得小心翼翼地献着殷勤,时不时地费尽千辛万苦去看她,去温暖她的芳心。尽管那气势磅礴的四座大山陡峭峭,阴森森,少有人迹行走,也难不住他似铁的决心,阻不了他如飞的脚步,一百多里山路,四五个小时就抛在了身后。
一个周六的黄昏,他兴冲冲地赶到“孤岛”,却不见她的身影。当下,他的心如坠入冰窖般透凉。岛下小河边有一家供销社,就去那里打听。营业员告诉他,老师们都到区中心小学开会去了。哦,这样,可去中心小学二十多里地,天已向晚,他的双腿僵僵的,困困的,心虽热,身却乏,也就懒得去那里寻她了,决定先在狮子崖小学歇一晚再作打算。
这时,健谈的营业员向他摆起了龙门阵。营业员说,狮子崖小学原是一座古庙,庙里有一眼古井,井水又清又甜。后来,庙里一个和尚同一个尼姑在这里殉情,双双跳入井中,弄污了水,井就被填了。解放战争时,国民党军队把古庙作为临时医院,又有许多伤兵死在庙中……若干年后,每逢刮风下雨的夜晚,庙里就常常“狼哭鬼嚎”。民间传言,庙里闹“鬼”。
经营业员这么一神聊,吓得他毛发一立一立的,心里好寒乎;但为表男子汉大无畏的气慨,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走过那小河上的木板小桥,登上狮子崖那几十级石条台阶,走进那古松参天的狮子崖小学。
他住进了她的房间。
深夜,隐隐的敲门声把他从梦中惊醒,一咕噜起身去开了门,进来的却是一个男人,当头命令道,你赶快搬出去,这里马上要动工拆掉旧校舍盖新的了。他问,真的吗?那人说,这还骗得了人!你看,这就是图纸。他接过一看,果然,好漂亮的一院新校舍!门口挂着新校牌“银太小学”。好事!好事!高兴地一声喊,醒了。原来“南柯一梦”。咂了咂嘴,笑笑,知道那是计划中的事,迟早得实现。于是,怀着一副好心情,翻了翻身,继续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又听见有咚咚咚的敲门声,以为又是梦,便仄起耳朵定定神再听,依然咚咚咚地敲。他猜,该是学校的老师连夜赶回来了吧?便更仔细地听,依稀又听到希拉希拉的拖鞋声响,却未有一丝说笑声,不像老师们夜归……他霎时心跳嘭嘭,赶紧翻身起床,抖起胆子连咳三声,猛地开了门,跳将出去,大喝一声,以期先发制人,唬住对方。然而,咚咚依旧,希拉依旧。他稳了稳神,循声寻去,原来是一扇木窗未曾关牢,在夜风的推动下,碰撞作响;而那希拉希拉之声,却是一些旧纸片被风扫过地面发出的。惊心方定,便依次走到几个教室门口去看个究竟,以消除孤疑。教室在一弯下弦月朦胧的月色下显得苍灰破旧,木质条桌及条凳,歪歪斜斜的,一副副病殃殃的样子;土讲台上,一块不大的长方形黑板搪在半人高的墙壁上,四角已有残缺,板面露出星星白点。仿佛,她正站在讲台上绘声绘色地讲着,与学生们互动着,身穿她最喜爱的那件枣红色的金丝绒外衣。对于他的观望毫无感觉,一副痴于事业的专注神情……他怜惜地想到,在这样一个八面来风,颓废破败的校舍里教书,对于她这样一个来自城市的美人儿该是多么严峻的考验!然而,娴静的她却从未向他表白过要求帮助调离的意思。由此,他窥出了她内心世界的坚强;由此,他对她生出了更多的爱,更深的敬。爱乌及屋,对于眼前的校舍,眼前的桌凳也生发出了深深的怜恤之情。
正当入神时,一声巨响,吓得他毛发悚立,沁出一身冷汗。惊回首,正殿一扇雕花木格大门,因年久失修,在一阵骤然刮起的大风之中轰然倒下,煽起一地尘埃。继而,院中的参天古松也随风呼呼地甩动起浓密青丝,如团团乌云狂舞。

月色更加朦胧了。
他的睡意全消,率性在夜风中逡巡,将全校前前后后看个细致。
校后临崖,崖下是河。约有一人高的土墙隔着,阻断视线,哗哗的水声阵阵飘进墙来。
循着院墙,回到院落中央那口古井前,他驻足良久,想起那一对僧尼殉情而死,令人可叹可悯,但也可恶。庙后明明有崖不跳,却偏偏要投这古井,弄得后人们填了井,没了水吃,无奈地挑了木桶,往返一二百级台阶到孤岛下面的小河里去担水,多么艰难!可怜她一副娇好身材,而今也得天天担这苦差。他每每来校看望她时,都要替她“服役”,以爱惜她娇弱的身体。老师们便耍笑他是模范“护花使者”。那百十来级参差不齐、高低不一的台阶确实是步步艰难,步步吭唷,磨炼之痛切,终生难忘。
啊,山村教师之艰苦,之奉献,之伟大,确实超乎想象!我感佩得情不自已地高声唱起《烛光颂》。歌声滑过夜空,随风飘到很远,很远。
第二天,便有农人传说,昨晚狮子崖上又“闹鬼”,而且还是“鬼”唱歌。
当这一传言传进他和她的耳朵时,没有引起一絲惊恐,反而逗得他俩不约而同地好一阵窃笑。可见,之前的所谓“闹鬼”都是自己编出来,吓唬自己的,不攻自破了。
之后,对于“闹鬼”一事,她和老师们自然是不惊不惧,听之泰然,安安心心地睡好自己的太平觉了。
斗转星移,日月焕然,当他梦中的那院新校舍建成时,她已受组织照顾,解决两地分居问题,调离了那崭新的“银太小学”,再也无需奔波那一百多里崎岖山路了。

赵云中,陕西省安康市人,现居西安市,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数百篇小说、散文、诗歌、杂文、报告文学、时政评论等作品发表于国家及省市各级报刊,多篇入选多本文学作品专集,获奖多次。曾被《人民网》评为全国十佳时评员(博客)并奖励;《关于青年入党考验问题的建议》入选中央内刊《大参考》,获胡耀邦同志的批示;《关于生膝出口问题的建议》获国务院重视。个人简介被录入人民日报海外版编纂的《中国专家学者辞典》
原发《三秦散文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