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试审文坛奇冤案(小品文)
毋东汉
我在书房床上坐等午饭,闭目养神,靠被卷儿一溜,进入了梦乡。
两个陌生青衣人把我摇醒,从床上拉起来,硬说我有责任去审一个文坛奇冤案。
我就纳闷:我是从农村中学退休的,此前也不是政法学校毕业的,跟法律不粘边,又到耄耋之年,审什么案?可他俩不由分说,生拉硬扯,竟然来到一个法庭。
两边站着衙役,木棍在地上墩着,口呼:“威——武——!威——武——!”我心想:“这是在排戏吧?如今的法庭,咋还有衙役呢?”
侧目看,拉我起床的两个青衣人,文绉绉的似曾相识,不像歹徒。堂上有个办公桌,他俩把我拉上去坐桌后。我刚坐稳,衙役又呼“威武!”,接着进来了十几个矮人,各个身穿一身青色制服,分不清男女,都文绉绉的,进门便跪倒在地,连哭带喊:“冤枉!冤枉啊!”
我慌了,赶紧给拉我来审案的俩青衣人悄悄说:“我不是学法律的,另请高明吧!”
那俩人分别按住我的左右肩膀:“学过语法修辞就行。”
我只好拿起惊堂木一拍道:“你们选个代表说话!乱口纷纷,扰乱公堂,岂有此理!”
一个又胖又矮的戴银项圈的青衣人说:“老师,我是代表。容我告禀:我们的祖先早在甲骨文时代几乎与文字同期起源,发展却缓慢,到了清朝时,私塾先生用毛笔杆蘸红印油断句,只用小人。到了民国时期新文化运动时,陈独秀、胡适等人倡导,我们的兄弟姐妹才多起来。骚人墨客离不了我们……”我越听越觉得跟自己好像有某些关系,将惊堂木又一拍说:“你们长话短叙!”
青衣矮人们异口同声地喊着:“我们寻不下活干,濒临失业!”
其中有一个说:“我的运气还好些!”我双手撑桌站起来看他,长得像个短尾黄豆芽。我问他:“你是谁?”
黄豆芽说:“小人回老师的话,我名叫逗点儿。写回车键诗不用标点符号的人,句子太长时用得着我,所以我运气好一点儿。尚未失业。”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都是标点符号。拉我来的两个青衣人对我耳语:“教你来审案,专业对口吧?”
我说:“太乙山人业已退休近二十年,力不从心矣!”
俩人同声说:“你审案没麻搭!”我说:“太乙山人以羊代牛,试审。”
“当!”惊堂木又一拍,我肯定:“逗点已说过,言之有理,句子太长,理应缓气,用逗点表示停顿。句末用句号,句号何在?”
标点符号代表说:“是小人。现在,写小说散文还用着小人。写诗的人不用小人。小人面临失业。小人就十分恐慌。”我说:“你表示一句话的完结,诗人们不用你,也许为了显示隽永,言犹未尽吧?”
一个青衣人说:“老师不公,偏向诗人!那要我省略号干什么?”我一看,他脖子上戴着项链,穿着六个核桃大的珍珠,原来他是省略号。
省略号话落点,一个双手插腰的青衣人站了起来,他说:“我的名字叫括号,也叫括弧。我的工作是表示补充和注释,有的人乱用我,真讨厌!”我说:“举例说明!”他说:“有一位初学写作的人,文章题目是《哈巴狗》,后边括号内写着他的名字,人们以为是哈巴狗的名字呢!真地搞笑!”我听了说:“把括号去掉就行了,而且要放在标题底下。”
括号正在笑得忍不住,引号举着双手,他右手好像拿了两个“6”字,左手又好像拿了两个“9”字向我迎面走来,十分气愤地说:“小人的冤枉甚大,指望你管它不下!我叫引号。许多作家写人物对话不用我,我已经失业多年了。”我劝他说:“引号太年轻,古人写诗做文章就没用引号么!现在作家忙,也许图省事,也许是恢复……”引号不服气地替我说:“清代以前!”我说:“引号还可以表示反语,带了引号的’好’,就是‘不好’!”我不等引号辩解,补充道:“人物对话不用引号,和作者叙述粘在一起,读起来吃力。有时要反复读。”引号满意地说:“老师这才说了句公道话。”
接着,问号不停地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用标点符号呢?”
叹号接二连三地扔着炸弹:“这是语文的悲哀!这是文学的倒退!这是汉语的衰败!都是过分重视英语造成的!坚决振兴汉语!”
省略号喋喋不休:“这样不行……不行……不行……”
破折号抡着一根棍,扯长声呼叫:“危险啊——!危险啊——!”
顿点、逗点,分号和句号争论起停顿时间长短来。……
一时场面失控。不知什么时候,原本跪地呼冤的他们,一个个站起来发表各自意见,我只有两只耳朵,实在顾不过来。惊堂木一拍,再拍:“肃静!肃静!”衙役们用木棍墩地,呼叫“威武!”,句号举手获准,心平气和地言道:“我们不服。我们要上诉。我们上诉。我们要上北京上诉。”
我说:“好,我同意你们上诉!”
矮小的青衣人们齐声问我:“哪个部门受理此案?”
我说:“应该是文化部门?还是教育机关?还有作协?出版社?印刷厂?学校?我也说不清该由谁审理!也许人人有责?”
青衣小人们拥上前来揭翻我面前的办公桌,惊堂木跌滾在地上。衙役们和青衣人打起来了。拉我来审案的两个青衣人架着我逃离法庭大堂。我正要说:“多亏你俩掩护我!”那两个人说:“俺俩是书名号和曲线颤音号。我们看你无能为力,俺俩也上诉去了!”说着松手丟开我。书名号语重心长地叮嘱:“《怎样使用标点符号》应当摆在案头!”曲线颤音号说:“恐怕~~~~现在~~~~来不及咧~~~~!”
我毕竟耄耋之身,没人扶我,站立不稳。我眼前一黒,仰面跌倒在地,耳边有人喊我:“爸!起来!饭对了!”遥远的三个叹号。紧接着是敲门声:“当!当!当!当!”跟着四个附近的叹号。
我睁眼、侧耳、梦醒,是孝顺的儿媳叫我吃午饭。
看起来,标点符号们要上诉,应是我白日做梦的继续。
吃饭,吃饭!标点符号跟吃饭有没有关系?人长嘴不光吃饭,还要说话,标点符号在说话时要用的。若是“我手写我口”,也是离不了标点符号的。我停下筷子呼唤:标点符号们,祝尔凯,归来兮!
2022-9-21-于樵仙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