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国际标准期刊号 ISSN 2836-1180
2022年9月
参与的文学艺术团体:
雅典学院——叶如钢翻译平台
【前言】
作为一个专辑,本期月刊刊载享誉世界的诗人杨炼的两首代表性出色诗作,和相关诗评。上辑里杨炼的诗“在特朗斯特罗默墓前”和两篇诗评在月刊今年七月号上刊载过,这里是重新刊发。
下辑里刊发杨炼一首新作。 我们很荣幸能首发杨炼这首震撼人心的力作。我委托两位评家童年、陈啊妮撰写了精辟的诗评。
杨炼这首诗的主题是罪恶。不幸的是,罪恶仍然在世界各处发生,以种种方式,造成种种伤害、悲惨。作为一个真正的诗人,杨炼非常关注现实世界。他诗里强烈的情感和强劲的意境冲击读者的心胸。他的诗歌意象纷纭,调动各种描写和表现手段,常见深入、细致和各向展开,并且着意求新。这些特征在“罪恶研究”这首诗里都有呈现。这首诗堪称杨炼诗歌写作的一个标志性的新成就。
月刊总社长兼总编辑 叶如钢
【上辑】
· 杨炼 ............. 在特朗斯特罗默墓前
· 叶如钢 .......... 简评杨炼“在特朗斯特罗默墓前”
· 胭脂茉莉 ....... 试析杨炼诗歌“在特朗斯特罗默墓前”
【下辑】
· 杨炼 ........... 罪恶研究
· 陈啊妮 ....... 杨炼诗歌“罪恶研究”评论
· 童年 ............ 点评杨炼的诗“罪恶研究”




上辑

在特朗斯特罗默墓前
◎杨炼
北方结冰的海也坐在这张石凳上
默默的对视 留下冷的琥珀
一条风雪路也追着船头压进冰层的
碎裂声 我听见弹奏的左手
更慢了 一笔一划的签名像条海岸
横在大气里 蜡烛和白玫瑰仿佛刚刚
游出漆黑的海水 我听见碑文在问
托马斯 诗的洁癖能带我们到哪里去?
你皱着眉头盯住我的样子
就像我眼里堆满了水平线 总有一个人
被留下 穿过你复数的海继续夜航
托马斯 三月的泥土软了 墓碑
像无风带的帆 伦玛尔岛上的沉默
正带我们到哪里去?莫妮卡读懂了
退潮深处一双亮晶晶的回眸
一张石凳前 石头小栈桥打着旗语
舒伯特的忧伤过滤掉整整一世纪的杂质
斟入雾的忧伤 河口的忧伤 白皑皑
伸向对岸 水移动 我们知道冰下
你也在移动 一个新的故事紧挤着压舱石

【作者简介】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成长于北京。七十年代后期开始写诗。1983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大陆诗坛,其后,作品被介绍到海外。他迄今共出版中文诗集十四种、散文集二种、与一部文论集,已被译成三十余种外文。杨炼作品被评论为“像麦克迪尔米德遇见了里尔克,还有一把出鞘的武士刀!”,也被誉为世界上当代中国文学最有代表性的声音之一。杨炼获得的诸多奖项。杨炼于2008年和2011年两次以最高票当选为国际笔会理事。2013年,杨炼获邀成为挪威文学暨自由表达学院院士,2014年至今,杨炼受邀成为汕头大学特聘教授暨驻校作家。自2017年起,他担任1988年创刊的幸存者诗刊双主编之一。
赏析杨炼的诗“在特朗斯特罗默墓前”
◎叶如钢
著名诗人杨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朦胧诗的代表人物之一,与北岛、舒婷、顾城等齐名。从更广的角度来看,杨炼是当代中国诗歌的代表人物之一。1983年杨炼发表组诗“诺日朗”而成名。其后他有一系列重要作品问世,诗写题材的范围也不断扩展、愈加丰富,蔚然大观,也更多对现实题材的关注。杨炼特别坚持创新,多年来不断推出引人注目的杰出作品。他不断进入新的诗创作领域,不断突破诗语言的极限。他在国际上也特别有影响,获得一连串国际诗歌大奖。
“在特朗斯特罗默墓前”是一首以情景叙述描写为背景的意象、象征诗杰作。它承继杨炼诗作的多重意象和象征的特点,但这里大提琴独奏曲般的静思、冥想取代了早期的奔放、激烈, 富有象征意义的实景和细节描写取代了幻想或传说性事物。倾诉、对话格调也是此诗的一个元素和部分脉络。当然,这是因为其题材的特点。 诗人把多年积累、冶炼的艺术手法娴熟自然地运用于此,把胸中积蓄的深切情感倾吐于此, 把日积月累的深入思考以形象的语言、以诗性的喻写之笔呈现于此。
杨炼在诗语言上的独具匠心在这首诗里随处可见。“北方结冰的海”。起句的这个意象直接来自现场的景象,因为特朗斯特罗默的墓应当就在海边,而这是在北欧的瑞典。这个意象同时也是由提炼和抽象而来,它阔大而深刻。结冰应当是想象的,是一个表意的选择,那里的海很可能并没有结冰。而北方本身就是一个深远广阔的概念。但起句里最精彩的是北方结冰的海“留下冷的琥珀”。海水的质地、色泽以冷的琥珀来表现、提升,而成为一个饱含意味的意象和喻体。
诺贝尔桂冠诗人托马斯 · 特朗斯特罗默享誉世界,其意象精炼、象征深刻强劲的诗歌引人反复阅读、思考。在他的夫人莫妮卡陪伴下,杨炼来到特朗斯特罗默的墓前,纪念他。在北方海的背景之前。读者不难在想象中看见这本身饱含诗意味和某种历史意味的场景。虽然特朗斯特罗默已逝,长眠于此,我们可以跟随杨炼和他交谈, 就像他在我们面前。更准确地说,我们倾听杨炼对他的倾诉和询问。杨炼听见托马斯左手弹奏钢琴,动作更慢了(那是因为患病和年迈),看见托马斯的签名,看见托马斯皱着眉头盯住他。诗里的这些细节描写都很有助于现场感的营造。我们知道小说里会出现不少场景描写、细节描写。而在现代诗歌里,尤其是当代诗歌里,冷静的客观场景描写以及细节描写是诗表现、诗表达的一个重要手段。 当然,诗写和记叙文会有相当的不同,其不同之处有各种可能。 这首诗里一个例子是托马斯盯住杨炼的样子“就像我眼里堆满了水平线”。这样的诗性比喻极富于延展性,极能唤起读者的想象和思考,尤其因为水平线(海的水平线,和地平线相似)既是实际景象,又是蕴涵意味的意象。
实景的水平线通常是一条。 而诗人在这里说“堆满了水平线”。这首诗里与此类似的表达还有“复数的海”。表达上的这种额外处理一方面制造出词语的陌生感,另一方面当然也是表意上所需要。一个对现代诗写表现手法有十足把握的诗写高手往往在这种额外处理上显现出其运用之妙。“诗的洁癖”“一世纪的杂质”等表达与此有相似之处,把寻常语言中不相干的语词组合起来, 而“诗的洁癖”当然也同时是拟人。首句里也使用了拟人,让结冰的海坐在石凳上与自己对视。诗人当时凝望着北方的海,从而对于海有此拟人的想象和表现。 墓前用来纪念的“蜡烛和白玫瑰彷佛刚刚游出漆黑的海水”。 这里也包含拟人。这些拟人写法赋予有关事物以人格,同时也赋予它们更多的象征意义,使它们作为意象和喻体更为丰满生动,并且使得它们与周围的事物和环境有更多的联系和互动。
在这首诗里我们不难看到,诗人随手把身边的事物诗化, 取来作为诗的意象,作为描写的对象,同时作为喻体而衍生出诗性喻写。另一方面,诗人让北方海的背景为自己提供了颇多的诗写可能, 他随由灵感,随意转移、移植与海相关的事物或性状,例如上面提到的蜡烛与白玫瑰,例如“墓碑像无风带的帆”,“石头小栈桥打着旗语”,“一个新的故事紧挤着压舱石”。 以“压舱石”作结意味深长, 因为这个词语的内涵和象征意义。
诗中的其他描写和意象也可圈可点。例如“三月的泥土软了”交代了季节, 也表达了相关的情致和思绪。伦玛尔岛是特朗斯特罗默的墓所在之处。提到舒伯特是因为特朗斯特罗默弹奏钢琴。舒伯特有过很多忧伤,尤其是他的未完成交响曲有宏大深远的忧伤, 但诗人说的当然是自己感受到的种种忧伤。莫妮卡在诗中出现也是很有意义的。诗里没有具体写到生存和死亡的话题,但诗题交代的墓地,诗中提到的墓碑、碑文、蜡烛和白玫瑰,种种忧伤,北方结冰的海之背景,等等,都暗示着生存和死亡以及其他深入的思考。 各种场景、意象、喻写、事物和人物等等交织而构成多层次的诗表现整体。纷纭的语词在舒缓自然的节奏中行进、展开, 我们随着诗人的笔触,随着诗人的大提琴独奏、协奏沉浸入深沉的思绪,感受深切的情致,深度领会诗里广阔、深邃的意境和蕴含。

【作者简介】 叶如钢,当代诗人,数学家、翻译家,美国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终身教授,中国科学技术大学长江讲座教授,曾任德国波鸿大学终身教授,曾在斯坦福大学任教。担任《全球诗人艺术家月刊》总社长兼总编辑、《加拿大海外作家协会》名誉会长、《新语境诗刊》首席顾问、《梦雅诗苑》首席顾问、《诗人名典》顾问、《风吟诗歌》顾问等。
试析杨炼诗歌“在特朗斯特罗默墓前”
◎胭脂茉莉
特朗斯特罗默,这位用左手弹琴,在80岁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官方认为他的诗作通过其凝练、透彻的意象,给予我们通往现实的崭新途径。而特朗斯特罗默作品中文翻译的继任者诗人翻译家李笠,称特朗斯特罗默为"瑞典的王维”,诗人于坚则认为: 对于瑞典人来说,特朗斯特罗默的出现,犹如在汉语中出现了唐诗。读者通过李笠和于坚这两位对特朗斯特罗默的诗歌作品有着充分了解的诗人的评价,也许会理解中文版《特朗斯特罗默诗歌全集》的特约策划者,著名诗歌评论家唐晓渡所说的:“特朗斯特罗默之所以比那些名头更大的诗人更让中国诗人感到亲切,是因为他在某种意义上同时激活了我们对古典诗歌和当代诗歌的历史,对他的发现同时变成中国诗人的一种自我发现。”
而我们通过这些诗人对特朗斯特罗默诗歌写作脉络的梳理,也可以让我们从侧面洞悉杨炼这首《在特朗斯特罗默墓前》的诗中,所注入的一个用中文写作的诗人的情怀。
2.
据悉,杨炼这首《在特朗斯特罗默墓前》是2019年3月,诗人与特翁之妻莫妮卡同赴特翁墓前祭奠后作,可见诗中北方结冰的海、石凳等景物,都是来自于诗人现实中的亲眼所见,但是熟读过杨炼诗歌的读者都知道,杨炼的诗素来以多维的折叠空间所著称,就像杨炼自己所说的,诗不是现实的记录片,而是人生中的一个又一个焦点,所以,这亲眼所见虽然是平面化的,而事实上一切并不是我们眼中的“水平线”。
3.
这首诗以“北方结冰的海也坐在这张石凳上”,这样平静而肃穆的景物开始,随着冰层的碎裂声打破安静,如一场虚拟的黑白剧拉开序幕,诗中左手弹奏的主人公出场了,在这个虚拟的黑白剧里,诗人设置了两个一问一答。“诗的洁癖能带我们到哪里去?”这第一个问句,像是旁白,又像是天问,而诗人诗中给出的回答,也似乎是来自茫茫宇宙的回声,当回声中响起“总有一个人,被留下穿过你复数的海继续夜航”时,也是诗人把这首诗的内在诗意推向了极致的时候。
紧接着第二个问句:
托马斯 三月的泥土软了 墓碑
像无风带的帆 伦玛尔岛上的沉默
正带我们到哪里去?
这第二个问句和第一个问句显然不同,这个问句的气息是如此之近,这是现实世界活着的人发出的反问,更像是诗人从自己喉哝里发出来的反问,这第二个问句的答案,诗人设置的也独具匠心,诗人在诗中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以托马斯的妻子莫妮卡“读懂了”作为回答,诗人在语言和场景表达上更是意味深长,就像是一幕虚拟黑白剧随着退潮海浪深处一双眼睛的回眸而落幕,自然的把读者的视线又拉回了现实的一张石凳前!
4.
当读者的视线从一幕的虚拟黑白剧重新回到这首诗开篇描写的现实的景物中时,会发现,虽然景物还是开篇那个景物,但是因为被诗人注入了人文气息,这些景物的气息已经和开篇截然不同,我们且看这首诗的结尾描写:
石头小栈桥打着旗语
舒伯特的忧伤过滤掉整整一世纪的杂质
斟入雾的忧伤 河口的忧伤 白皑皑
伸向对岸 水移动 我们知道冰下
你也在移动 一个新的故事紧挤着压舱石
可见,诗中的整体大背景虽然是寒冷的,但是诗歌的内在质地是温润的,它在告诉读者深深不息的生命轮回中,一种诗歌精神和艺术在后来者身上的承续,也可以说,这首诗是华语世界最严肃态度写作的诗人向逝去的被称为"瑞典的王维”的西方美学大师致敬的一次隔空对话,更是诗人一次打通中西壁垒,自我发现的精神之旅。
5.
“在朗斯特罗默墓前”这首诗中,我们看到,诗人把平静的景物、冰层的碎裂声、虚拟的黑白剧、海浪的翻滚声及舒伯特的钢琴曲等交织流动的意象依次安置在伦玛尔岛上这片寒冷而肃穆的大背景下,成功的把读者带入到一种忧伤和希望融合在一起的复杂的心理感受和情绪之中,也正是在这些流动的意象下,诗人完成了对生命、死亡、存在、这些宇宙终极意义的反问和内在的思考,从而写下了这首真挚沉稳而又内蕴深厚的佳作!
2022年7月3日
【作者简介】胭脂茉莉,中国女作家、诗人,江苏人,本名刘彦芹。评论、随笔见诸媒体及报刊,诗歌选入海内外多种选本及刊物,代表作有现代禅诗系列、十四行诗、《真实的风景》系列等。著有《摊开画布的人》《这独一无二的人间》《胭脂茉莉十四行诗》合著《现代禅诗流派诗人十二家》等。获第二届莲花杯世界华文国学大赛铜奖、中国诗人微刊2018年名誉诗人、渤海风十佳女诗人、首届唐刚诗歌奖等奖。
下辑

罪恶研究
◎杨炼
白雪也可以是一架魔鬼的机器
碾压 一个生命的多少次死
一次死释放的多少鬼魂
普希金的眼泪
茨维塔耶娃的眼泪
堆在铜像肩头 不融化的金属
押着虚无的诗韵 拽过
摆放成空壳的心
一首诗也可以是(只能是)诗的万人坑
埋葬锁着繁殖的欲哭无泪
相隔万里的同一个早春
钉进一根锁骨 一个灾难
淹没另一个灾难 被回收的血肉
回收进遗忘 多少鬼魂
仍在爬出盗掘一空的坟墓
叼着一动不动的断壁残垣
让我们以为
一个绝望的年代是新的
这条泥泞而呆滞的路为什么没有尽头
这片苍绿的针叶林 眼神冰冷
为什么和发白的太阳一样只剩腐烂的意义
俊俏的卡佳 娜塔莎 紧贴胸口
一块弹片像一枚刚采摘的血蘑菇
这是你们等到的归来吗
一只从别人故乡惊飞的鸟
是否也被赋予了托梦的能力
大眼眶的骷髅笔直瞪着炸碎的街
唯一问 为什么要毁了这一切
这向下的阶梯还得走多久 才够抵达
孩子们的惊恐 一团爆裂火球似的真空
悬在心底 莫非世界早被灼瞎了
像母亲身上幽邃的甬道
通向铁链 通向谎言
一架广袤无垠的大钢琴每天砸成碎片
海涛拍打 人的芨芨草在风中颤抖
母亲 最卑微的词 最肮脏的词
通向血污的地层
又一个早晨目瞪口呆
看着她被扣在杀戮的母语上
看着我们扣在屈辱的防空洞里
同样衣衫褴褛匍匐在地 刮掉人的泡沫
脐带的甬道让我们目睹一条押送之路
开挖在自己身上 尸骸叠入尸骸
永远空空荡荡 听啊 哀号的风声没有历史
一个拯救不了母亲的物种甚至不配有真的末日
而这正是末日
一条蛆虫穿戴无数灰色 皱缩的名字
每块石头上蹲坐成群流离的鬼魂
这是春天 血污的噩耗比绿叶抽芽更快
血污覆盖血污 我们干透的表面
几乎等同虚构 一种众目睽睽下的失传
家的幻影比汪着泪的眼窝消散得更快
母亲被用尽的阴道 还得继续被用尽
绘制一颗星球从死到死没有距离的轨道
永不过去的三月问 真有一个倒退吗
春天残留姣好的脸 清清楚楚被摸着
像个假的徽记
一桩罪 不记得开始只记得影子的重量
不填满死囚只填满人形的弹坑
止步于一只歪倒路边的拖鞋的形式
红色按钮上的脏手轻捻毁灭的花蕊
捻转餐桌上的话题 杯盘玲珑一响
遗体似的舌头舔着烧焦孩子的火
怯懦那么美味 留下你的躯壳
让它安安静静去腐烂 留下你的沉默
呛炸自己的肺 留下一分一秒漏掉的命
它什么也不是 除了罪恶本身
凝视一枝桃花的疯狂 恰如手指
缔造的疯狂 三月在坍塌 三月汗水淋淋
看着我们被拴在亡灵的床上 比亡灵更落入
无处 没有比无辜更无耻的词
没有土里伸出的一只小手没抓住我的体味
没有一条铁脐带没拽出骨灰色的河流
它不知别的未来 除了消失本身
消失在一枝桃花的触目惊心里
层层叠叠的艳丽 手掌贴满送别的车窗
一声口哨吹走一切
这是一首无法写下的诗 不可能之诗
这首诗里无人 只剩所有人
面对罪的镜子 恶的镜子
李商隐的眼泪与我们无关地流淌
谁是谁的赝品 或镜中诅咒的幻象
认出唯有分裂是真的 在一块礁石上撞碎
在一场大雾中弥合 孱弱的迴声
抹去又抹去 从白雪到桃花 听着
没有内心的吟哦 一个历史从空的躯壳起身
无痛地踅出自己
我们从来就这样活着
杨炼刚刚在拉脱维亚里加诗歌节上朗诵"罪恶研究"
杨炼在拉脱维亚里加
杨炼诗歌“罪恶研究”评论
◎陈啊妮
这首诗的题目就是沉重的,是凝聚的黑色,或弥漫的雪白。读完这首诗,会有种茫然无措之感,只得重新读这首诗,希冀字里行间能有逃出去的出口。然而没有,后来我不是走出来的,而是退出来的,杨炼在这首长诗中,布满荆棘和刀丛,罪恶在疯狂衍生,“一个绝望的年代是新的”,这是一句让所有人听后绝望的话,带着这种情绪,一口气读到底,我们和诗人一样,是想弄清楚“这条泥泞而呆滞的路为什么没有尽头”?诗中没有现成答案,也许有,但是诗意的——诗意的答案往往是更扎实的问题:“这向下的阶梯还得走多久/才够抵达/孩子们的惊恐/一团爆裂火球似的真空/悬在心底/ 莫非世界早被灼瞎了”,如果这是世界的问题,就不仅仅是壮怀激烈的诗人发问,每一个有良知和思考力的人也在问,包括沉默,也是一种愤极之问。
诗人写到三月。三月是春季,但当下春季多事。难熬的三月,每一天都有与季节的美好相反的消息乱飞,让人心焦。诗歌的三、四、五三节所描绘的种种怪象和各种事件,经由诗人的提炼,已然是现代版“炼狱”场景。“母亲/最卑微的词/最肮脏的词/通向血污的地层/又一个早晨目瞪口呆”,如果说“母亲”这个词已经不是一个伟大的词了,该是多么令人悲哀与愤慨?我在读这三节时,目光快速闪过,生怕被诗句灼人的光焰所伤,但每一句又不容错过。这三节也是这部长诗的核心部分,诗人的叙述方式独特,有一种流浪式的美感,一步一景,一处一惊骇,但诗人统摄现实、镜像,使之具备层次感,又有强烈的炸裂感。诗人近年因孤独而磨炼了令人震惊的洞察力和灵气,文字简约到极致,但能量巨大,沉郁的气息中又有一种个性的硬质存在。诗人到底要告诉我们什么?大多读者应心领神会:“永不过去的三月问 / 真有一个倒退吗”,“倒退”一词让人触目惊心。
本诗是对“罪恶”的研究,也是一种在激愤之余的无奈之劳。这首诗展现了杨炼悲壮诗歌的结构力,仿佛一种推导,诗人似乎找到了罪恶之根:“怯懦那么美味/留下你的躯壳/让它安安静静去腐烂/留下你的沉默/呛炸自己的肺/留下一分一秒漏掉的命/它什么也不是/除了罪恶本身/凝视一枝桃花的疯狂/恰如手指/缔造的疯狂/ 三月在坍塌/三月汗水淋淋”。无疑,“沉默”成了一个扎眼的词。是在已知答案后,仍怯懦地保持的沉默,即平庸之恶。
杨炼这首诗气势磅礴,又语式凝重,意象丰富至层出不穷,相互间也有推衍的关照。这首诗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是对现实的批判,极度的焦灼,也是一种以一己之力唤醒读者求真务实的尝试。
【作者简介】陈啊妮,居西安。评论入围第六届《诗探索》中国诗歌发现奖。有诗及诗评在《星星诗刊》《扬子江诗刊》《长江从刊理论》《人民网》《长江文艺》《散文诗》等发表,著有合集《与亲书》。
点评杨炼的诗“罪恶研究”
◎童年
承蒙《全球诗人艺术家月刊》总社长兼总编辑、当代诗人叶如钢教授委托我为月刊写一篇关于杨炼先生最新百行力作“罪恶研究”的评论。公允地讲,撰写“罪恶”、“生命”、“死亡”诸如此类话题的诗人古今中外还真不少,杨炼并不是最知名的,但他肯定是受众最想记住的擅长使用中文书写的史诗级诗人。
我最早读杨炼先生的代表作《诺日朗》始于1984年9月。那时我20岁刚出头,在舟山群岛海军某登陆艇部队政治处从事新闻宣传工作。我常常伫立在军舰甲板上,面对着浩瀚无垠的大海,深情朗诵杨炼那些浸透血性的分行汉字
为期待而绝望
为绝望而期待
绝望是最完美的期待
期待是最漫长的绝望
期待不一定开始
绝望也未必结束
或许召唤只有一声——
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静
毫无疑问,正是因了阅读像诗人杨炼先生这样充满哲学、历史、人性及创世纪况味的神性偈颂,才让我几十年来愈来愈坚定地亲近现代诗,成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营养素。
初读杨炼的《罪恶研究》,我亢奋地几近窒息过去。因为我又呼吸到了久违的“血祭”。再次细读文本,我由衷地品咂出曾漂泊寓居海外20余年的诗人由内而外的灵魂嬗递。然而,当我第三次、第四次乃至第十二次逐字逐行逐句细嚼慢咽之后,后丘脑的网状核中突然蹦出来几个词:反语、反喻、反讽。
该诗第一节,诗人简直就是一位手执《圣经》的虔诚的牧师正在向众人解剖人性与“原罪”。起笔“白雪也可以是一架魔鬼的机器”,可谓晴天惊雷,既是预言式音乐定调,又为结尾“从白雪到桃花,听着/没有内心的吟哦”埋下伏笔。我钦佩诗人大无畏的胆识和魄力,为了揭示和抨击现实社会中存在的阴暗与软肋以及现代人心灵深处最隐秘的原罪性,更为了“埋葬锁着繁殖的欲哭无泪”,诗人不惜笔墨将“魔鬼”、“盗掘”、“坟墓”甚至“绝望的年代”这些极其灰色调且危险的语词包裹在反喻、反讽、反语氛围中,最终让它们成为曲高和寡的一枚枚诱人的禁果。紧接着,诗人一反常态,运用饱蘸着爱恨情仇的正能量诗句,比如该诗第二节和第三节中的诗句——
“俊俏的卡佳 娜塔莎 紧贴胸口
一块弹片像一枚刚采摘的血蘑菇
这是你们等到的归来吗”
“听啊 哀号的风声没有历史
一个拯救不了母亲的物种甚至不配有真的末日”
卡佳,让我想到了卡佳·米拉·赫尔伯斯,全球知名女演员,荣膺第2届评论家选择超级奖剧集类-恐怖剧最佳女演员奖。她因饰演宣泄内心邪恶的变态的施暴女魔头而名噪全球,是邪恶的“代言人”。 而娜塔莎,让我想到了电视剧《我的娜塔莎》中的女主角,她是二战时期一位对爱情坚贞不渝的苏联女军人。我想,诗人苦心孤诣运用这一正一反两个人物,意在让受众从灵魂深处惊醒,与此同时,诗人实际上也是撕心裂肺地向上帝发出呐喊与谴责。至此,诗人通过前三节诉诸智性和艺术直觉的感召,完成了用自己的血给“罪孽”签名的血祭式造境。已故诗人海子的写作受杨炼先生的影响最深,只不过海子的诗是引体向上呈仰望状的,而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的杨炼先生的诗写方式呈现的则是完全向下的甚至是向黑暗纵深且沉闷得令人恐怖恶心的地狱最核心层掘进。
诗贵细节。叶如钢教授认为卡佳、娜塔莎是指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一1881)第一部长篇小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里的人物。杨炼诗中冷不丁儿冒出来的卡佳、娜塔莎这两个女性人名,作为普通受众的你,假如从未阅读过这部小说或看过相应的电影、电视剧,很可能你的阅读会因这两位突然空降的女性而卡壳。当然,你完全可以凭恃着固有的一切阅读乃至社会生活经验主动积极地臆想、去填空这两位女性在《罪恶研究》诗文本中的独特存在价值。诗人的发心是想通过小说中这两个被反复欺凌、侮辱、愚弄的小人物的病态、盲从、愚昧,反衬出罪孽深重、道貌岸然实则披着人皮的魔鬼——瓦尔科夫斯基公爵的极端自私、贪婪、阴险、毒辣,尤其是反衬另一位诗人始终没有点名、具有疯狂反抗精神、敢于用生命彰显人性尊严的倔犟女孩——涅莉。个中歹毒、无耻、贪婪、虚伪和不可告人的罪恶与爱、宽恕、坚韧、善良、正直、高尚在受众心中形成巨大的心理落差。
几年前,杨炼先生在接受一次专访中曾精辟地说:“诗歌是文化最核心的东西。……历史、社会和思想的变化都是诗歌引领的。”“诗歌凭它的思想深度和语言的美学深度,成为中国文化需要的一把钥匙。”“当你直抵命运的深度时,一切语言都将向你敞开。”
让我们将目光再次拉回到《罪恶研究》的第四、第五、第六节。
“而这正是末日
一条蛆虫穿戴无数灰色”
“血污覆盖血污 我们干透的表面
几乎等同虚构”
“春天残留姣好的脸 清清楚楚被摸着
像个假的徽记
——摘自《第四节》
“一桩罪 不记得开始只记得影子的重量
不填满死囚只填满人形的弹坑”
“凝视一枝桃花的疯狂 恰如手指
缔造的疯狂 三月在坍塌”
——摘自第五节
“这首诗里无人 只剩所有人
面对罪的镜子 恶的镜子
李商隐的眼泪与我们无关地流淌”
“从白雪到桃花 听着
没有内心的吟哦 一个历史从空的躯壳起身
无痛地踅出自己”
——摘自《第六节》
诗人这一连串独树一帜的分行汉字,以繁复、极端的意象给与读者强烈的冲击。事实上,诗人杨炼那些融反语、反讽、反喻、反省于一炉且似乎不合常理的分行汉字,说直白些就是正话反说的否定之否定即肯定句型,说深奥些,就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警策、抗争与撕杀,不啻一柄射向人性软肋的利剑。
“我们从来就这样活着。”
诗的第七节,尽管就这么孤零零的一句话,却颇具反讽内劲,不经意间流露出隐隐的内伤。
走笔至此,我忽然忆起二十多年前,一位尊敬的诗兄语重心长地告诉我:“我总是觉得,到现在我们依然还没有走出封建社会的阴影!”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凌晨3时许,了无睡意的我,披上外衣独自慢步于长长的淮堤,思绪依旧萦回于千年历史与诗人杨炼先生的分行汉字之间。
杨炼先生骨子里浸润着唐诗宋词的精血;他是中国的夏尔•波德莱尔;他是净化现代人灵魂罪孽的布道者;他是一位令全球华人仰视的人性的洞观者!
【作者简介】童年,本名郭杰,男,1963年出生于安徽省蚌埠市,中国诗歌学会会员。1980年开始习诗,笔耕不辍,师从洛夫、丁国成,乔延凤等前辈,诗风多元,中西交融。曾策划中国诗界若干论坛“第三条道路与垃圾派“诗学大辩论等各类文创活动,多部诗歌原创作品和文艺评论文章入选各知名文创艺术平台。代表作有《天黑之前》、《河》、《短歌》、《短章》等,著有《童年文化批评诗学札记》等文艺批评专著。

《全球诗人艺术家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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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组稿:叶如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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