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老洪伯
▓ 瞿冬生

作者与老洪伯合影
“老洪伯,过一阵我再来看你。”
4月1日,时近中午,九十八岁的老洪伯点点头,从靠椅上起身把我送到门口,挥了挥手,一如往常,没说半句客套……
老洪伯大名叫水平,先父生前老友,长我父亲4岁。我从小就喊他“老洪伯”,不过,长大后才晓得老洪伯是位顶了不起的“大人物”。他是温州和平解放的记录者,是温州党媒事业的先行者,是温州党史研究的开拓者……
先父瞿定授与老洪伯属患难之交,他俩在东风医院做痔疮手术时,一个病房两张床,病友加难友,自然一见如故。
1971年,我刚上小学的年纪,父亲住院的事还有些记忆。但对老洪伯启蒙我的诗,却没记牢。去年10月5日,我陪同“1003温州音乐之声”《温州当代文化名人名家》栏目组采访老洪伯时,他指着我,对吕瑜总监笑称:“我算是他的启蒙老师。”我说“你教我什么不记得了。”老洪伯闻听有些失望:“你怎么都忘记了?”于是,饶有兴致地拿来纸笔,靠在躺椅上边说边写:“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诺,这就是我当年在你屋里教你的。”五十多年过去了,还记得如此清楚,这位“启蒙老师”“优职”无疑。
“诺,这就是我当年在你屋里教你的。”
吕总问我小时候的情况,老洪伯说:“字眼写得端端正正。”
父亲蒙冤期间,敢上门者极少。老洪伯跟美珠阿嬷每每经过广场后巷我家门口,经常会叫声“老瞿”,或小坐片刻,寒暄一阵子。记得父亲曾跟我叹息:“你老洪伯是大才子,坐过牢监,现在是有力无处使。”是啊,一个时代上演悲剧的时候,有多少人能幸免于难呢?
万幸,父亲和老洪伯都熬过“严冬”,等到迟来的“春天”,先后平反昭雪,恢复公职和待遇。
1984年10月,我从“临汾旅”退伍落实单位时,“启蒙老师”讲的话,记忆犹新。当时,温州日报社正向社会招收采编人员。但报社门槛很高,报名前不免犹豫。刚好老洪伯来访,父亲喜出望外,请他帮着拿主意。老洪伯看了我在部队发表的文章,对我父亲说:“这娒文章写得有点老辣,可以的。”这无疑增加了我的信心。虽然“招干”落榜,但符合安置条件,最终还是如愿进入温州日报……
上世纪九十年代,报社请老洪伯回来作报告,介绍温州日报创刊历史。至此,我对老洪伯才有了更多了解。
老洪伯1925年出生在乐清的名门望族,年轻时便投身革命事业,1946年底,从上海秘密返温,成为中共浙南游击队员。1947年,中共浙南特委决定创办一份报纸,任命洪水平为宣传部出版股股长。老洪伯说:“当时发动大家题写报头,看谁写得好就用谁的。最后,特委书记龙跃同志拍板采用我写的字。”老洪伯感慨道:“其实,龙跃同志的字也很好。”如今,老洪伯那几个浓墨大字——《时事周报》,已成为温州新闻史的一个地标。
由于多年受苦受难,我父亲一身疾病,1993年3月抱憾去世。此后,我跟老洪伯走动也少了。不过,老洪伯一直把我当子侄看待,凡有所求,皆不推托。
2017年5月,温州日报创刊70周年,报社上下希望老洪伯这位资格最老的报人去一趟创刊地——瑞安桂峰社区小方山,传递首棒火炬。总编辑潘建中派我去邀请。我跟老洪伯说:“我们打算请个医生陪同。”老洪伯立马挥手:“不用,生死有命。不过,山路不好,你们派个内行的司机就行。”老洪伯九十三高龄,我也是捏一把汗,倒是他的豁达缓解了我的顾虑。
2019年6月30日,江心屿“樟抱榕”在雷雨中断枝,引起多方关注。《樟抱榕传说碑》是老洪伯写的,他自然也很关心。8月初,他给我寄来一封挂号信,并附樟抱榕传说的“续闻”。信里说:“今天得空,写了这一篇,题目不好,请你另取一个。如可用在文艺版,最好能加一张照片,而且委托你改一遍。”“这是随便写写的玩意,不过是个通俗故事,如不宜登载,可以弃之废纸篓,我毫无意见。不要因为我们两代人的交情而勉强采用。”同时不忘告知近况:“我还好,只是胯骨老化更厉害,走路更加不便。买了一只(辆)室内脚踏车,每日踩半小时……”字里行间,老洪伯没有倚老卖老非登不可的架势,更没有一字不能改的反复“叮嘱”,这对我们后辈编辑来说,是十分感动的。
老洪伯给作者的亲笔信。
父亲离世多年,但他临终时的哀叹我一直没忘:“自传还没写完……”二十多年来,我怕自己承受不住辛酸,都不敢动父亲的遗稿。直到2019年,我也成了“准老人”,才含悲打开那个纸包。除了老洪伯,我已经找不到父亲生前的至交了,便把父亲的遗作送给老洪伯。老洪伯神情凝重,说:“你先放我这里,我慢慢看。”
父亲读过永嘉简易师范,当过教师,校长,遗稿字迹端正,叙述清晰,有一定的故事性,许多细节甚是揪心。两万多字的书稿,涉及“我的童年”“求学”“修谱风波”“逼上谋生之途”“军旅生涯”“参加革命工作”“铁窗生活”“大会判决”“牢房会见”“劳改场生活”等,遗憾的是,他的笔迹停在了“为全家生活的奔波生活”这个章节。
等我再去老洪伯家时,他已将我父亲的书稿做了认真的修改润色。他用红笔改了几个错别字,标注了几处疑问。令我意外的是,末尾,老洪伯还以我父亲的口吻,续写了一段我不曾知晓的故事——
回顾这一生,没有一件好事轮到我头上,但大概是老天可怜我,那一年冬天,想添新棉衣没有钱,就到旧货店里找旧衣裳。有一件水獭领的斜文呢长大衣,过去是套在长衫外面的,样式陈旧,没人要,我想改一下可以穿,就讨价还价,很便宜地买了来。回家拆开,夹层里竟全是美金,真是天上掉馅饼,就靠这天赐的财富,才买了一处房子。
末尾,老洪伯还以我父亲的口吻,续写了一段我不曾知晓的故事。
这件羊毛大衣我知道,小时候也穿过,很沉的,至于其中的“横财”,父亲从未对我提起。老洪伯说:“这是你爸亲口跟我讲的。”我理解,生活中人们往往更愿意跟知心朋友敞开心扉。
2020年6月5日7时49分,老洪伯来电:“看到讣告,刚刚看到,令堂九十岁,已经长寿吧,节哀。”我母亲5月28日去世。疫情期间,只能简办。办完丧事,才登《鸣谢》。不曾想老洪伯看到后,第一时间来电慰问。
2020年11月1日一早,老洪伯来电:“冬生,字写好了。”“老洪伯,我过几天去你家。”3日上午我到他家时,他盯着我看了半天,说:“你年纪大了跟你爸十分相像。”“你叫我写,写什么想了半天,后来还是抄录陈与义的《临江仙》,为你爸发发牢骚。”这么多年了,老洪伯还想着替我父亲“发发牢骚”,可我从未听他为自己的事发牢骚。老洪伯笑道:“字还可以,不好的不会送给你的。”“说你索字就是一点也不客气了,哈哈。”捧着老洪伯以才为笔,以情为纸的斗方,我百感交集,轻轻念诵——
忆昔午桥桥上饮,
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
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
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
渔唱起三更。

老洪伯抄录陈与义的《临江仙》。
对于书法我没多少发言权,不过好几年前就有人说,如果老洪伯身在北京,早已名满天下。第三届中国书法家协会秘书长谢云先生生前盛赞其书法是“无心名利”“人书俱老”的“文人之字”,说他“有名家之实,无名家之誉”。他是书法界的权威。
2021年3月9日上午,我在藤桥镇呈岸村采访,接老洪伯来电,“冬生,我有新书出来了,有空过来拿走。”
次日上午,细雨绵绵。我推开老洪伯家门,他正在厨房倒水。我站在那里故意不做声,他回身看见我,哈哈一笑:“你先走房间里坐。”
随后,老洪伯取出两本书,分别给我和金丹霞各题签一本,递给我:“书本来可以叫人送给你的,叫你过来,主要是陪我讲闲谈。”
“我退二线了,讲闲谈有的是时间。”
“还要上班否?”
“勿用上班了。”
“余生漫长,接下来你想干什么?也写书吧。”
“好,向您学习!”
……
如今我年近花甲,可在老洪伯面前仍是个“娒”,与他谈天说地更是“童言无忌”。有时我“顶嘴”,老洪伯也不在意,哈哈一笑。闲谈结束,老洪伯拿来一盒铁皮石斛,叮嘱:“夏天慢慢喝。”
过了一阵子,老洪伯又写了一幅“吾本江南一布衣”托人捎给我。殷殷关切之情,已然跃出纸面。
老洪伯书“吾本江南一布衣”。
老洪伯是我心中偶像。我曾对着“温州音乐之声”的话筒,谈了由衷的敬佩——老洪伯不仅有着光荣的青春岁月,而且有着辉煌的晚年生活,至少有三点值得我学习。一是乐观豁达,生活简朴。二是笔耕不辍,为人正直。三是坚持锻炼,保持健康。
老洪伯是一位励志的老前辈。离休后还写了《温州城下》《伍家旧事》《站着写人生》《明日黄花》《世家子弟》等16本书。前不久老洪伯跟我说:“看样子活一百岁是可以的。”我接过话茬:“绝对冇问题,你有百廿岁。”老洪伯哈哈大笑:“你讲了算!”
2022年4月27日于三修斋
原载《温州文学》2022夏卷
《温州文学》2022夏卷
《温州文学》2022夏卷
《温州文学》2022夏卷
《温州文学》2022夏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