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丘陵掩映着苍劲柏树、青青翠竹、藤条野草,我的家就在这丘陵深处。弯过了山坳,走过了田坎,到了乡场,心切切地跑到码头,近距离接触嘉陵江。江边上石头砌成的栏杆,石头阶梯从河坝一直伸到集市的烟火里,系着一条江和一个小城的婉约。浑浊的江水打着璇儿,冲荡着沙石船、客船和渔船,忙碌的身影映在水里,繁忙的脚步印在沙里。
任思绪飞,让眼睛到河的对岸,再到江上云端,最后到云雾中的渔船。对岸是漫滩湿地,牛羊啃着青草,只是那么零零星星的点,只能分清楚它们的轮廓。后来这儿有了“百牛渡江”景致,一年一度的放牛节让多少人停放下手上的公务,去饱览自然和谐的妙趣横生。云端之上,是跌落的嘉陵江水。有人把云端比成诗行,我想,不如把嘉陵江比成诗行。是嘉陵江让云朵多了灵秀,你看,那些飘逸的云朵还带着嘉陵江的水色,躲在那山丘后面,羞涩的窥探着嘉陵江的一举一动。渔船撒网,打捞出一片云彩,飘来渔歌:一网打起三斤三,好给幺儿拌挂面……
最初对嘉陵江的印象就是这样的。凭栏望去,江天辽阔,江风清爽,将岸边的鱼鲜滋味和锅盔凉粉吹来,成了独有的享受。很多年过去了,嘉陵江的鱼和锅盔凉粉成了不可逾越的乡愁。
后来,我离开了嘉陵江,去了沿海城市谋生。闲暇时与一群文人到大海边观光,有文坛名家诗家、有大学教授、也有打工诗人……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畅谈江与河的故事,讲着各自家乡中的河流湖泊,有说到汉唐渭水秋风,有说到湘江百舸争流,也有说到秦淮河六朝风流。在人群中,我年龄最小,大家问我家乡的河流能流淌出什么文化?我脱口而出橙黄绸白嘉陵江。
自秦川而下,谈不上波澜壮阔,却以涓涓软语,铺开绵绵心事。嘉陵江上采果的农女,采桑的蚕女,随着古铜色的号声柔成一抹柳如烟,一弯舟载月。最忆橙黄,那是果城漫山遍野的柑橘黄;最忆绸白,那是剿丝成布的丝绸白。黄与白成了嘉陵江上的一道倩影,南充文旅赋予她最美的身段。嘉陵江女神不是冰冷的雕塑,而是慈爱的母亲,足以让每一个南充儿女如此深情。
是否,司马相如在江畔舞剑吟诗?是否,陈寿在江边观水拜史?是否,落下闳在江渚上撸须观星?历史离我们太遥远,只有在典籍里追思俊采星驰。我敬仰嘉陵江母亲的伟大,养育的儿女不论从文学还是科学都出类拔萃,不论是革命的探索还是民主的探索都是震惊时代。
对嘉陵江的热爱,历代文人雅士都不吝笔墨,或写诗、或著文、或挥毫、或绘山青,有写独特的江上曲流、有写嘉陵江季节月令、有写嘉陵江五律七绝、有写嘉陵江骚体词赋……这些带着作者思想感情的文字都是从嘉陵江水里打捞出来的,成为了一首首经典被传诵与歌咏。唐代诗人李商隐留下了“千里嘉陵江水色,含烟带月碧于蓝”的千古名句;宋代词人陆游吟唱出“分明身在朝天驿,惟欠嘉陵江水声”的山水诗韵。唐代画家吴道子铺开画卷,让千里嘉陵意在纸上,尽收眼底。
如果只读这些诗意,是很难读出嘉陵江那厚重的文化底色。诗意是情感的宣泄,这是物外之境。我们要去嘉陵江上寻找古老的记忆,渔船是找不到了,也听不到汩汩的浆声。川江号子也无处可寻,只是滨江岸上那一个纤夫拉船雕塑,那粗大的纤绳深深的勒进肩膀里,只能在文化符号中去感受时代烟火中的嘉陵江汉子咬紧牙关闯滩过浪的坚韧与自强。
2010年,散文名家南充行走进嘉陵江,每一位作家都写了一篇嘉陵江的美文,叙事抒情、描景状物,抒怀缅古,各有千秋。或许是没有看到果山,也体验不到丝绸的产生,只好写阆中古城的风水恋,蓬安相如的爱情诗,一时间洛阳纸贵,争先拜读名家大作。只是窥见嘉陵江一角,便能有这样充满魔力的文字。要是多停留驻足几日,嘉陵江的美不是要写出更多的文章来。
几年后,我回到了家乡,住在了嘉陵江畔。夜晚来临,漫步江边,不去寻景,就是这样悠闲的走走,这与苏东坡在月夜下寻找张怀民漫步中庭,大概是一种心境!在江上想着嘉陵江女神是否会在江上凌空曼舞,想着丝绸女神是否会与嘉陵江女神谈天说地,说些南充城的历史风韵和儿女柔情,还是说些家国情怀还是时代变迁……只是些想象罢了。江岸上的老人跳着舞、打太极、或瞩目江水……
我走到一个老人身边,与他谈起嘉陵江的变化。他说,我们这个深居内陆的小城,越来越有都市的味道,要感谢新时代。此刻,嘉陵江女神与丝绸女神形象成了千千万万勤劳的南充儿女,雕塑在五星花园的丝绸女神,这是几代人的城市记忆,是不能亵渎的。
后来,这里修了滨江公园,沿着嘉陵江两岸修筑。顺庆和高坪整体环境一下子就上了规格,高坪河岸修了喷泉,顺庆河岸修了文化长廊。顺庆和高坪相连,几座大桥贯通,桥上灯光秀丽,运用了现代技术用灯光显示嘉陵江文化魅力。江上有一条浮桥,通往江中小岛,岛上的风光也很不错,有绿得翠的木,苍带白的草,远观大开大合,近看是风光无限。又加上白塔山的点缀,塔影、月影、灯影、人影,都在江水中泛着光。
2021年,我再次去了小时候的乡场金溪镇,却找不到小时候那种观江的感觉。渔船没有了,挖沙采石船没有了,客船也没有了。岸边人稀草茂,仿佛被遗忘了几个世纪。全然没有了小时候赶乡场的热闹,有人说这是“被时间打败的故乡”。她孤独地静默不语,包容着一切。
昔日果山摘果和采桑养蚕的画面浮现在我的眼帘。现在物是人非,我跟随爷爷奶奶摘果和采桑童年的记忆如梦如幻,现在物质条件好了,时不待人,爷爷奶奶却离我而去,真是悲叹不已,难以释怀!站在嘉陵江上,如同穿越了几个春秋。
如今的果城不再是昔日的果城。曾经,走五里路,就会有编竹筐的人,篾条像变戏法在匠人的手中织线,要不好一会儿功夫,一个框子一个框子的堆了起来,像城墙。编框子多么乏味,那就唱四川言子,你一句,我一句,尽是些白话笑话。妇人带着孩子钻进果山秋色中,孩子爬上柑橘树,坐在树丫上啃两个柑橘吃得津津有味。妇女脚一蹬,手一撑也爬上另一颗柑橘树,柑橘尽收箩筐,金黄耀眼,在落日的余晖下映照在妇人的笑脸上,变成了一张张崭新的钞票。时过境迁,采果的妇女已经爬不上去树了,坐在树丫上的孩童背井离乡,走向了远方。
我跟着奶奶采桑,其实我不想采桑,我想跟着村里的哑巴玩耍。但我不得不采桑,奶奶一个人爬坡上坎要采摘到什么时候。家中我最大,我怎么能看着老人这么忙碌,心里怎么安稳。跟着奶奶去采桑,一片一片的把桑叶采下来,看着光秃秃的桑树杆,心中却有种成就感说不出来,接着第二棵第三棵都成了光杆杆……蚕成茧,卖成钱,奶奶给我买一件新衣,别提多高兴了。
黄与白,不见得多么伟大,也比不得其他河流那样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故事古今流传。确是农人的手创造出来的黄橘和白绸,这是一箩筐的梦想,梦想着下一代能够远离这片原生的土地,去到大城市。黄与白已经和嘉陵江儿女的心联系在一起,就算离开了这片土地,也是魂牵梦萦。想再次回到童年,与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一起种树摘果,采桑养蚕。也幻想这就是一个梦,打着瞌睡,一觉醒来,我们还在故乡,还在橘树上啃着柑橘,在土坡边采桑。嘉陵江,你可以让我再梦一次昔日的时光吗?
任风吹,任草长,任我们这一代慢慢变老。
我们应该感谢嘉陵江母亲河,南充是果城也是丝绸城,果子与丝绸养活了南充人,可别嫌弃它,那些年月,这都是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江与城、人与事、爱恨交错,随着岁月,和江水一起流逝,变得空灵和坦然。
走到嘉陵江,心思慢了,不再患得患失,却是江景无限好,且行且珍惜。若是春天,就去感受“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春江水暖,在春风中飘摇的柳枝,那么惬意的扫过春光。我想起了折柳送别的离别场面,试想,曾经嘉陵江上或许也有很多场面,也承载了很多离愁别绪。若是夏天,就坐在江边游轮上,点一杯清茶,看着白鹤当空舞,江水洗烈阳,或者看那些游泳的人,投入嘉陵江的怀抱里,赚得一夏清凉。秋天水瘦山寒,往江边一走,秋风揽入怀中,就算你有万般惆怅也会如过眼烟云……如果是冬天,嘉陵江上烟雾朦胧,天低得伸进水里,洗涤着尘垢。
白了江水,黄了晚霞。这都是嘉陵江的恩赐!
柑橘、蚕丝是老南充的独特生活,包含我童年的岁月。我作为留守儿童与爷爷奶奶走过的时光,小时候想逃离,当这一切消失的时候,心中又是空荡荡,显得更加惆怅。
如今嘉陵江已经变换了模样,随着时代发展,人们装饰着她的外貌,更加精致、更加动人。但是,她的魂还是那么热情赤诚,深爱着嘉陵江上的儿女,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的传承下去。根深深地扎在果山的柑橘地里,叶生长在嘉陵江畔低矮丘陵的桑树上。
(本文原载《文学天地》2022年10期)
作者简介:邢海峰,赣州市作协会员。南充市嘉陵江文化研究会理事长,青年作家,诗人。出版散文集《闲居诗韵》、《不再寂寞》,诗集《灵狐》,教辅资料《子衿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