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递
叶如钢
我首先要解字,从西递的名字着手解构,追寻某种无人曾能一窥的秘密。进入忽然被照亮的幽暗历史隧道,发现一堆原初青石,一半形状规则、一半奔突奇绝,作为皖南的象形;发现一堆闪亮的银币,作为携往热带季节,冰的替代物,作为精神枯竭时的符号和图腾。其实我曾在西递街道古董摊上购买过民国初期的银币,所谓的“袁大头”。但是彼时我无法面对民国大总统,因我未能从温莎城堡里取回他的一柄青铜剑,未能从卢浮宫里取回他的一面紫穗五色锦旗。每一枚银币轻夹在两指间吹弹,发出悦耳的银金属声音。所以,每一枚银币都是真的。但又怎么可能是真的?
街道的每一块青石是真实的。屋顶上每一块青瓦是真实的。西递是真实的。它向西传递着,我的真实。如果我是乌鸦,它会向西传递我的鸣叫。如果我是狐狸,它会向西传递我的眼神。
如果我是野猪,它会向西传递我的獠牙
直到,那个皖南美丽姑娘忽然拔掉我的獠牙。她几乎就是我的青梅竹马。忽然间她从一个我此生不能抵达的地方返回。她告诉我每一块青石都是一千根青竹化石而成。她告诉我, 用干净的指甲尖反复摩擦一块青瓦,少年的青瓦就会散发出薄荷香气,青年的青瓦散发茉莉香,成熟的青瓦散发丁香和琥珀香。
她告诉我,在她最惨痛、最绝望的时候,我没有去救她。
你不是生命永恒的凤鸟吗?你怎么会死?即使你止不住泪奔涌,止不住哭号,实际上是无声的哭泣,即使你无法阻止满树白果一齐纷纭直向下、向深渊奔泻,无法阻止满山杜鹃像红色火焰绽放、其实是灵魂烈焰燃烧,即使你一瞬间喝下剧毒农药,作为凤,作为年青的凤、美丽非凡的凤,你怎么会死?那灵性、顽强的青玉蛇不是会替你去把全部的毒承受,替你去死吗?难道它其实是你的另一个真实现身?你作为凤和青玉蛇,竟然一起死去。
我看见你一身桃红、或青色旗袍,但其实只是朴素的布衣。你俏立,高高的白墙是你的背景。若把镜头拉远,你愈发孤单,也愈发突出。你在房屋里的天井旁,低头看水里你自己丽影荡漾。幽亮的井栏,那木质已经如玉。而且你靠在“美人靠”上。我只是想看着你。你拉我过去,以双手抓住我双手,探入清澈的水中。雕梁画栋上有梅花,笛箫,和古代的娘子在刺绣。窗楣上有燕子的投影。青砖上雕着一朵朵菊花。
那小巷里。石墙,青石铺路。每一寸小巷都含有一千次雨水。之后一千次风干。每一条小巷是一条凝冻的时间瘦河。
小巷
春潮般开始丰满的身体
双眸的漆黑我当时无法破解
静静看我一眼,转身
从后面看似乎更美。更难过。
小巷如弯曲梅枝断裂却总挣扎于我心内一再有开花疑惑
那几百座白墙房屋占据着这一派上等绝地,执南国之牛耳。它们几乎就是浩荡的军阵,只不过属于静谧, 而非即将前仆后继、一决胜负。交错、连接、重叠的白色块, 其间点缀瓦的青灰色调,那又完全是抽像的,立体主义、象征派,那也是现代艺术顶级的纯粹色。当然我可以在画布上涂抹出这样一片又一片的白色。但是它们不在画布上。它们的内在结构也随时间的敲击而改变。白色也会一块一块自我复制、然后飘落,作为意识的形状,作为无意识的语句。
青瓦屋顶。高高的白墙。高高的马头墙。我似乎听见蒲松龄和海德格尔要向我说什么。“女人的极致是美丽的狐狸”。我不得不替蒲松龄表述。“每一个谓语的背后都是一匹奔马。” 我不能不替海德格尔起草一句。如果奔马飞奔到空中,停下,不再回到地面,那就是马头墙。
那么高的白墙,那么高的马头墙。我不能不再模仿杜甫一次。
天马—步韵杜甫房兵曹胡马诗
天马亮其名,翩然一跃成。
立峰由势伟,乘意纵蹄轻。
浩浩驰潮泻,幽幽见草生。
兹收原野气,向日沐光行。
杜甫是这样写的:
房兵曹胡马诗
杜甫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我的女人,不确定在哪个年代,但她说棠樾牌坊群正中间一座牌坊是清朝皇帝为她敕令建造的。因为我在西北战场上身中十七箭、为国捐躯,她追随我而去。因为她一人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大,终成金科状元。因为她以年青、如玉之身不幸被虎狼匪徒掳去,但她宁死不从。她是一枚无比纯净的白玉,她的心灵和身体至死忠于我。
看那田野里一排高大牌坊!看西递孤独的高大牌坊!它们威严、宏大、崇高。它们也有一种凶猛。它们不会倒塌。如果被推倒,其质料暴露出更强烈的磨砺之刚。
西递的水未必在流淌。但它可以流淌。它向西传递。
与水的接触在一瞬中完成
草蓝如情人眼之蓝
江月洁白像妻子
流荡 流荡 流荡 水是源 水是归
(2021年 原载【百科诗派】“华夏古镇”(总第39期))
【作者简介】 叶如钢,当代诗人,数学家、翻译家,美国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终身教授,中国科学技术大学长江讲座教授,曾任德国波鸿大学终身教授,曾在斯坦福大学任教。担任《全球诗人艺术家月刊》总社长兼总编辑、《加拿大海外作家协会》名誉会长、《新语境诗刊》首席顾问、《梦雅诗苑》首席顾问、《诗人名典》顾问、《风吟诗歌》顾问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