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彩
第七章
文/周德香

一九四零年春天,宋先生任教的二小要扩班,人手不够,叫同仁去那里干事。一家人都很高兴,特别是满彩喜得合不上嘴,她说:“这才几年啊,种下的小树苗结果了,俺不图你挣多少钱,只图个名声,窑匠福东家出先生了。”
同仁说:“宋先生只说去那里干事,没说让当先生。”
“儍孩子。”满彩说:“那是啥地方,是县里设的学堂,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只要去那里干事就是先生。”
午饭后,满彩准备了烧纸,供品,还有一砂壶老烧酒,对福东说:“带着同仁去给他爷爷奶奶上坟,让老人家也高兴高兴,咱老坟里冒青烟了,再不是辈辈扣砖坯的窑工,岀先生了。”
满彩并不是事事顺心。
古语说得好,一母生百般,同仁同义虽是一母所生,脾气性格却大相径庭。同仁对父母是唯命是从,同义则是我行我素。
同仁成亲后,给同义说媳妇的是一个接一个,同义见有这么多人来给他提亲就对满彩说:“你家的茶水好喝吗,愿意伺候自己干,别每天晚上让同礼陪着烧水。”
满彩压住火气说:“你也是念过书的人,咋不懂事呢,人家到咱家来是看得起咱,给咱脸面,比咱家的茶水好的户有的是,人家还不去呢。你有啥呀,还好几家大闺女任你挑,不识抬举,烧包!”
同义说:“我对你说过多少回了,你就是不听,我的事不用你管。”
“用谁管?”满彩厉声问。
“谁也不用!”同义的声音比她还大。
福东也来脾气了,大声呵斥:“越来越长脸了,咋不向你哥学呢,你知道自己多大了,你不找媳妇不要紧,可你是个挡头。同礼都十六了,让别人陪着你打光棍!”
“别说了!”同义说:“明天我写个告示贴在大街上,声明:我是自愿不找媳妇,请老少爷们赏光,给同礼同信说媳妇,了却二老一番心愿行吗。”
福东听后更生气了,说:“本事不小哇!还敢写告示贴在大街上,你没掂掂自己有几斤几两吗。”
同义说:“不用掂,我知道自己没分量,一不会扣砖坯,二不等东家赏老婆,我就是不要你给找的媳妇。再说最后一遍,听好了,你就是给我说个公主,把皇宫的东西都拉来我也不要!”
福东站起来伸手要打同义,被满彩挡住了,她骂了句:“逆子,敢和你爹顶嘴!滚出去!”
福东没处撒气了冲满彩说:“都让你惯的!”
满彩说:“我惯谁了?一个锅里吃饭,一个炕上睡觉,天生这种料,你没听说书吗,樊梨花和薛丁山本事那么大咋治不了薛刚啊,还能都听话吗,总得有个让生气的。”
越烦越添事,这几天禄东老婆的娘家侄女大巧,还不断地往满彩家跑,一会儿拿着鞋邦来找如意剪花样,一会儿又说缺什么絲线了来找如意借,来了还不走,总磨磨唧唧地待一阵。
如意对满彩说:“娘,我看大巧是看上同义了,每次来都拐弯抹角的打听同义的事呢。”
满彩当然不能说当初想把大巧说给同仁的事,只说:“别理那茬,装胡涂。”
还真有不识趣的人,昨晚刚和同义生了气,今天禄东老婆就来了,一番闲聊之后,她不好意思的低着头红着脸对满彩说:“他婶子,那次你提大巧的事怨俺没答应,我想再把大巧说给同义行吗?其实大巧比同义大两岁,挺般配。还有,我和俺娘家哥说了,他也知道你家的情况,说是听我的,我看大巧也有这意思,就等你和福东拿主意了。”
满彩一时无法回答,只得装作很热情地说:“让嫂子费心了,孩子都是在你跟前长大的,谁的脾气你也知道,说句让你耻笑的话吧,同仁的事我敢作主,同义不行,那是个拧钟,我和他商量商量吧。大巧是个好闺女,如有缘分能成为一家人那是俺的福气,没缘分就是俺上辈子作的孽,没命担这个好媳妇,嫂子的好意我不会忘。”
傍晚福东回家后,满彩就把禄东老婆来过的事说了一遍,福东说:“你说这人是咋了,怪!这才多长时间啊,你去她家求她说媒,挨了顿狗屁呲,现在她又自动跑到咱家来说媒。按说这桩亲事该答应,不为别的,就为争这口气。再说大巧这孩子除去不认字,其他方面都不比如意差,若有这么两个儿媳妇在咱门里出来进去的,那才叫争光呢。”
满彩说:“先别臭美,我是和你商量这个事是不是和那拧种说。”
福东沉吟一会儿说:“我看每次大巧来他对人家挺好,还一口一个大巧姐的叫着,若不咱和他透个话。”
晚饭后,满彩说:“同义别走!我有事和你说。”
同义说:“只要不是说媳妇的事啥都行。”
福东一听烦了,吼了句:“圣人的书念到狗肚子去了,你眼里还有老的吗!”
正在收拾碗筷的如意说:“别惹爹娘生气,总得让老人家把话说完吧。”
同义很勉强地依在门框上,满彩委婉的把禄东老婆的意思说了一遍。
同义听后笑了,说:“哟喝!好事!你儿子从坷垃块变成金豆子了,这次不会关上门拧嘴了吧。你家小子是摊在地上任人挑选的瓜栆呀,拿起这个看看不顺眼扔到一边,拣起那个掂掂不合适放下,当初求她把大巧说给俺哥她不愿意,现在又翻回来说我,如果这次我不愿意呢,再说同礼,同信。我给你说,以后这种丢人显眼的事少在我面前提,恶心!在我的事上你就死心吧。”
福东跳起来大声骂:“反了你了,你想的那事不行!那是咱家的仇人,世仇!”
同义却不卑不亢地说:“说话注意,别用“咱”!那是你的仇人,不是俺的仇人!我这辈子是非陈若仙不娶!”
满彩也发火了。“逆子!你识时务点行不行,就是咱不记仇,人家也不会把闺女嫁给你。”
同义摔门走了。
第二天早上,满彩和如意正在做饭,同礼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进家来,说:“娘,出……出事了。”满彩吓了一跳,忙问:“出啥事了?慢慢说。”
同礼说:“俺二哥他……。”
“他怎么了!”满彩的心一下抽紧了。
“他在大槐树上贴告示了。”同礼说。
满彩抽紧的心又松弛下来,说:“知道了。没你的事,该干啥干啥去。”
同礼走了,满彩扑通一声坐在板凳上,惨白着脸捂住嘭嘭乱跳的心口说:“如意呀,去把告示揭下来,他这是往死里逼我呀。老天爷呀,我那辈子作的孽摊了这么个逆子。”
工夫不大,如意把告示拿来了,上写:鄙人何同义,无德无能,愿终身不娶。恳请何家坊子的父老乡亲,别去我家提亲,特此公告。即日晨。
满彩长叹一声说:“他这是非娶那个仇人家的闺女陈若仙了。”

陈若仙是谁?世仇又是咋回事?有句古语说的好,该着出乱子说书的也挡不住,这里得换一个字,该着出乱子“写”书的也挡不住。因为实事就摆在那里,不写也不行。
先介绍世仇。本文开头曾说过福东家有三亩地,问题就岀在这三亩地上。
福东的爹老窑匠何玉石,继承了祖上的三亩地,左边地邻家是木匠二叔也是三亩地,右边的地邻家是村中的富裕户陈登举外号半顷半,也是三亩地。
一年的冬天,木匠为给哑巴儿子找媳妇把地卖给了半頃半。
这天半顷半找到了老窑匠面带微笑地说:“老弟呀,和你商量件事行不?”
老窑匠受宠若惊,因为平时半顷半从不正面瞧他一眼,今天竟称他老弟,忙问:“啥事?”
半頃半说:“你知道我要了木匠那三亩地,为了耕种方便,咱两家把地块调换一下。不知你能成全老兄否?”
老窑匠想反正都是三亩地,把自己这块并给半頃半,他六亩地合在一块好种,自己再去种木匠那三亩地也一样,省得两边都和他地邻家,夹在中间干受气,就爽快地答应说:“行啊。”
过了几天半顷半又找他说:“既然你同意换地,咱就择个黄道吉日写个合同立个字据吧。”
老窑匠说:“只是换下地块又不是买卖,还写合同干啥。”
半顷半说:“这是咱兄弟俩经手的事,可地是百年不动的,省得以后子孙有啥争执,还是有个字据好。”
老窑匠听半顷半说的也在理,就说:“那就听你的吧。”
这天半顷半摆了酒席,请了中人和先生,就把老窑匠叫过去,吃罢酒席写了文书双方画压各执一份。临出门时,半頃半拍着老窑匠的肩膀说:“老弟呀,明年你就种我那三亩地好了。”
老窑匠一听蒙了:“种你那三亩地!”
“是呀。”半顷半平静地说。
“我该种你买的木匠那三亩地呀。”老窑匠认真地说。
“哪块也一样,反正都是三亩地吗。”半项半装出很轻松的样子说。
老窑匠着急地说:“可不一样!你那块地靠车道呀。”‘
农民都在乎这一条,种地谁也不愿靠车道,因为只要靠车道的地,得有两行庄稼不得收入。赶车的踩踏,牲口啃咬,小孩子们贱手掐吧捋吧等,这都是不可避免的。
半顷半说:“不同意你咋不早说。”
老窑匠说:“你也没说给我你那块呀。”
半顷半说:“是你没听明白,我当时就说的是“咱两家”换地。”
“我以为你是用木匠那块地换呀。”老窑匠急得脸都红了。
半頃半说:“看你平时老实巴交的,咋办事这么难缠呢,还净想占便宜。”
老窑匠真急了,瞪着眼说:“换地是你找的俺,咋又成俺占便宜了,俺不换了行吗。”说着掏出文书往地上一扔就走。
中人和文书都是偏向半顷半的,劝老窑匠种靠道这块算了,若是不换你这块地两边都靠陈家,也不好种啊。
老窑匠上了拧脾气,说:“俺宁愿不种庄稼让它长草行了吧!”
中人说:“可是白纸黑字红手印都在那呀,你反悔也不行啊。”
这一句还真把老窑匠的火给激上来了,弯腰抓起文书“噌噌”撕了个粉碎,用手一撒走了。飘舞的纸屑白蝴蝶似的落了半頃半一身。
中人在后边大声说:“别忘了还有一份攥在陈家手里呢。”
老窑匠头也不回地说:“你们是合起伙来骗俺呀!”
半頃半一时下不了台,端了个盆子去找老窑匠,他说:“文书撕了,地不换了,可事并没完。”
见半頃半不依不饶的撵到家来,老窑匠眼都气红了问:“还有啥事,要命吗!”
半頃半不阴不阳地说:“命是你的俺不要,可得把俺的东西要回去呀。”
老窑匠拍拍身上的破棉袄说:“看我拿你啥了,赖人呀!”
半頃半理直气壮地说:“你没拿俺的东西,可你吃了俺的饭,喝了俺的酒,我让你吐出来,俺端回去喂狗。”说着“咣当”一声把盆子放在老窑匠面前。
老窑匠这下儍眼了,吃好吃,吐难吐。他疾步进屋拿了把菜刀向当街跑去,跪在大槐树下哭喊着说:“何家坊子的庄乡爷们听好了,我何玉石虽穷可从没做过亏心事,今天被半頃半骗了,喝了他的酒吃了他的饭,他让我吐出来,我没法吐。只好当着庄乡爷们的面,拉开肚子给他倒出来。我死后,还望大家照看我儿子福东,别让他饿死。”说罢,乓乓在地上磕头。
最后是福东哭着把菜刀夺下来的。
2022.9.19

作者简介:周德香,1939年10月出生于山东省商河县,自幼酷爱文学,1959年毕业于乐陵师范,毕业后在商河任教,1962年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农业第一线”回乡,随先生霍相新定居沙河乡大胡家村。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子女长大成人后,离开讲台二十多年的周德香再次拿起笔,开始了她一直痴念的梦想---写作,不为发表,只为记录生活。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始,在省市报刊陆续发表小说、散文等,其中有《世人谁做姜子牙》、《特殊年代特殊事》等,先后出版长篇小说《落凤坡轶事》、《马莲花开》、《满彩》、《奇人三奶奶》和散文集《香土》等,获得广泛好评。
散文《糖纸》获建国五十年征文奖。
2018年商河电视台做了两期专题节目《德香商河》,播出后受到广大观众的好评,很多人在节目后纷纷留言,赞扬这个耄耋老人长期笔耕不缀的精神和毅力。2018年被评为“感动商河人物”。
长期的农村生活是周德香创作的源泉,她的一系列作品中都精彩细致地描述了鲁西北平原上的风俗民情,包含浓郁的乡土气息。她笔下的人物就像她一样顽强坚韧,历经生活的磨砺都勇敢面对。周德香的小说构思奇妙,故事情节流畅自然,人物语言朴素亲切,刻画的人物性格鲜明,活灵活现,朴实无华的人物真实可信,平实的叙述中真切地透视出人物的挚情实感。
多部作品被《鲁北文学》刊登并转载。长篇小说《奇人三奶奶》被国家图书馆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