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彩
第六章
文/周德香

胡承俭对满彩家的事是很上心的,他没去窑上,先去找了李先生,二人闲聊一会儿后,胡承俭就说:“那次先生托我给如意按排个婆家的事,我考虑再三还真没有太合适的。眼下又兵荒马乱的,不好说呀。最近倒想起了一家,何家坊子何福东家同仁,除去两家门户不相当外别的还差不多,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李先生听后沉吟片刻说:“难为东家还想着我们,何同仁是个好孩子,从小看老,这孩子有出息。”说到这里再没下句。可是只这一句又辩不出意思。
胡承俭只得说:“同仁是挺好,可若讲家世和门当户对何福东家可配不上你呀。他家是根上穷,但也本分,现在孩子们也大了,往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李先生说:“东家呀,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讲什么门当户对,我除去掛着祖上留下的名望,还有啥呀!那是个虚幌子,不顶用了。我无能啊,死后也羞于见先人。”说着竟流下泪来。
胡承俭说:“先生别太悲观,人生由命,富贵在天,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不能太责备自己了,放心吧,往后别的事我帮不了你,穿衣吃饭我是绝对缺不着先生的。”
李先生说:“东家对俺的好我莫齿难忘,只能来世报答。至于穿衣吃饭眼下还能对付,只靠祖上留下的这点家底了。”
胡承俭见李先生还不表态,只得自己找个台阶,就说:“如意也不小了,婚姻是孩子一生的大事,你也和她商量商量吧。”
李先生说:“这些年难为如意了,跟着我这个不争气的爹,让孩子受罪了。”
胡承俭看出李先生好像有话要说,又不好意思开口,就说:“先生不要作难,古语说的好,一家有女百家问,那有一提就成的,你歇着,三天后我再来。”
李先生承认自己不争气是对他最好的写照,只说生孩子这方面就够不争气的,半辈子娶了四个老婆,死的死亡的亡,至到三十八岁上才生了这个宝贝闺女,取名如意,夫妻俩爱如珍宝,谁知好景不长,如意十二岁那年,妻子还是撒手人寰。李先生再无意续弦,又受不了这中年丧偶的打击,一赌气抽上了大烟,才把日子过成这样。
这几年也有上门给如意提亲的,总没有可心的人家,今天胡承俭提的这门亲事他也不称心。这是结儿女亲家的大事,俺家上数五辈那是啥人,举人,监生,秀才,财主,在本地是有名有号在册的人家。何福东家上数三辈是啥人,扛活,打短,窑匠。他摇摇头。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想,凭我现在这个大烟鬼样子,又能找到啥户呢!这门亲事只有两点还算可心,一个是女主人满彩,她祖上也是有名有号的人家,又是在胡家长大,是个有教养的女人。再就是何同仁,这孩子无论一生干啥,绝对是个知礼识法守规蹈矩的正排人。他也想到了《钱氏家训》娶媳求淑女,不计妆奁,嫁女择佳婿,勿慕富贵的话。
应不应这门亲事李先生左右为难,最后他把赌注压在如意身上,和孩子商量听她的。
李如意曾随父在西胡营子念过书,后因父亲辞退她也跟着回家,认识何同仁,也知道他母亲是从胡承俭家嫁到何家坊子的。当父亲提到胡承俭来提亲的事时,她说:“我听爹的,这种事何必与我商量。儿女亲事都是顺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李先生听后流下泪来,他说:“如意呀,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可是你没有母哇。这事我很为难,没个商量的人呀,以前凡事都听东家的,可这次他是媒人呀。”
李如意说:“那你还是听东家的吧。”
李先生听后惊讶地问:“这门亲事你愿意!”
李如意说:“我只想跟个懂事理的老人家过日子,省心。”
李先生又说:“那可是个从根上穷的户,我怕你不适应。”
“再穷人家也把一邦孩子养大了,饿不着别人就饿不着我。”李如意说。
“我也贪恋同仁那孩子好,那咱就,宁找高郎不找高房吧。”李先生说:“这可是终身大事,以后可别后悔。”

三天后,这桩亲事就定住了。
这事来得太突然,让福东和满彩一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从胡夫人那里取的经还没念就显灵了,本想一改常态,在庄乡面前表现一番,赢得大家的称赞,讨个好人缘,感动人家给儿子说媳妇,还没来得及表演呢,竟不费吹灰之力,同仁订亲了。还是找了个大户人家的小姐,那可是几十里内有名的李举人的后代呀,福东和满彩的喜悦是无法言表的。
满彩悄悄问胡承俭:“东家,按李先生眼下的状况他会……咋什么也没提呢?”
胡承俭说:“这就是读书人的聪明之处。”
“可是他越这样咱越不忍啊。”满彩说。“我和福东商量过,下十块大洋的聘礼行吗?”
胡承俭说:“你能想到这層就行了,我再放上十块那就二十块吧,这样即是帮你也是帮他。”
胡夫人知道后说:“我再放上八块给如意置嫁妆。”
一切按排好后,满彩就去了禄东家,以低调的方式,谦虚的态度向禄东老婆说了同仁订亲的事,并发自内心的很诚恳地说:“嫂子,我求你了,订亲那天你和禄哥要给俺赏脸,去俺家喝喜酒呀。”
禄东老婆咋见满彩这种态度,一时竟不知所措,福东老婆怎么变成这样了!对她提的事又不好回绝。只好讪讪地说:“这是喜事一定去。”又不好意思地说:“那天俺……”
满彩抢过话头说:“嫂子,过去的事不提了,要说那也是我不好,我对不起嫂子的事多着呢。你比俺大几岁,多担待吧,往后的事呀,还得嫂子指教呢。”
满彩走后,禄东老婆一时回不过神来,福东老婆这是咋了,儿子订了亲就喜得变样了,这人啊,就是怪。

好事就往快了办,订了亲,下了聘,就说过门,因为鬼子来了。
满彩和福东商量去窑上透支一年的工钱,她说:“咱这是第一岀事,得往好处办,让庄乡爷们看着咱是个户,也对得起亲家,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得给媳妇个面子,以后也好给那几个孩子说媳妇呀。”
鬼子来了,有大闺女的户忙着往外嫁,何家坊子就娶了好几个,满彩家办的喜事虽属不着最好,也算上等。只有一件抓了头彩,是李如意的嫁妆,十二铺,十二盖,一对大箱,还有穿衣镜,梳妆台,小件不算。乐得个满彩合不拢嘴,她说:“哎呀,这么多东西俺小屋小房的往哪放呀。”说罢又用手捂嘴,生怕说的话又刺激着别人。
这一带有个风俗,娶了媳妇后,公婆就得分开住。以便媳妇早晨来给婆婆端尿盆,晚上在婆婆的炕上做活,即省灯油,又防媳妇偷懒早睡觉。晚上婆婆不让睡觉不敢走,有的媳妇打盹,婆婆还用笤帚疙瘩打呢。
一般的都是娶了媳妇的第二天早上,婆婆都待在被子里不起,等媳妇来端尿盆,说这是立规矩。满彩对福东说:“咱不按那老一套,我嫁过来时你家没老的,我也没干那一套,咱也不让如意干。她在李先生跟前可是娇娇妮呀,掌上明珠,咱不难为人家孩子,守不守规矩不在这一点。”
福东说:“俺不懂这些事,你愿咋办就咋办。”
满彩说:“好!”
虽然累了一天睡得又晚,天刚亮满彩和福东就起来了,炕上的被子叠得板板正正,桌椅茶具摆得整整齐齐,地面扫得干干净净,房门大开,二人坐在炕沿上等媳妇来请安。
同仁陪着李如意来了,这场景还真把李如意吓了一跳,婆婆不但没等她端尿盆,还把房中收拾的如此整洁,她以为是起晚了。这个大家闺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着声音说:“二老见谅,我来晚了。”
满彩双手扶起如意柔声说:“孩子,咱是一家人,小户人家不必多礼,也没那么多规矩。平时我也不早起,今天是为了你呀。说实话,我没当个媳妇,也没受婆婆的气,我也不给你气受。你能屈尊下嫁到俺家,我就知足了,孩子,这是上天的按排,也是咱们的缘分,咱家虽穷,但也不缺吃少穿,难为不着你。放心吧,就是揭不开锅,借米的是我也轮不到你,天塌下来有我和你公爹顶着,你呀,只管过现成日子。
“咱家人虽多,但都和气,只有疼爱,没有纷扰,兄弟之间有尊有让,姊妹们也不争吵,别以为出嫁后就当媳妇受气,往后还和在你家一样,不同的是多了些疼你的人。我把你和仲秋望月一样看待。”
李如意听着满彩的这番话,似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这些年何时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贴心暖肺的话。她庆幸自己找了个通情达理的好婆婆,再一次跪在地上说:“娘,从今往后你就是俺的亲娘,我给你当闺女。”
“即然你愿意给我当闺女,我就按闺女待你。”满彩转身对同仁说:“去把你弟弟妹妹都叫来,我有话说。”
一会儿,同仁带着同义,同礼,仲秋,望月,同信都来了,很规矩的站在一边。
满彩说:“大家听好了,今后我把你这个新嫂子当闺女,以后她就是你们的大姐,都要听她的话,疼她,不能惹她生气,那就别叫嫂子了,叫大姐吧。”
“叫大姐!”在场的人听后都一愣,包括福东。
满彩说:“对!叫大姐,就当是我早年认的干闺女,又娶回来给咱家做媳妇了。”
那时候做媳妇可真不容易,那个势道还不兴分家,只要有老的活着,三辈四辈都在一个锅里搅勺子。还兴早结婚,一般户的男人十七八岁就当爹,不到四十岁当爷爷并不罕见,一家有个十口八口的很平常。不管熬粥还是稀饭十二印的大锅,一做就是大半锅。吃饭时,小媳妇站在锅台边给大家盛碗,不等这个端走那个又把空碗递过来,还得小心翼翼。盛少哩吃饭的不愿意,盛多哩洒泼,烫手是小事,最怕落个不利索。等全家吃饱离开后媳妇才能吃饭,剩多吃多,剩少吃少,还得刷那些筷子碗。
那时候还有个习惯,一家人不吃一样的饭食,不管粗细黑白,男人总得吃的好一点,女人吃的弱点,媳妇吃的最差。
满彩下决心改变这种不平等的习俗。
吃饭了,李如意站在锅台边准备给大家盛碗,满彩对李如意说:“你先听我说,高桌上是我和你公爹的位置,地上这条大桌子是你姊妹七个的。大家听好了,现在你大姐来了,咱家吃饭的老规矩不改,还是先盛上第一遍碗,都按原来的位置坐,在同仁上首给你大姐加一坐位。第二遍碗自己盛。如意,你在家清闲惯了,和这么多人在一块吃饭可能不适应,委屈你了。”
李如意说:“娘,这样挺好,少啥稀罕啥。俺也说句儍话吧,当初答应这门亲事,俺就是冲着这一大家人来的,在俺家那种孤雁似的日子真过够了。一天到晚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有时候实在太闷了俺都和盆子碗说话。”
满彩说:“难得你有这种想法,不嫌闹的慌就行啊,你们都要疼大姐呀。”
同信说:“大姐,咱家属我小,过年时他们都把自己碗里的肉挑给我吃,再过年时,我把碗里的肉挑给你吃。”说得大家都笑了。
李如意说:“我若是吃你碗里的肉那还是大姐吗。”
满彩对儿媳妇的好成了何家坊子一大新闻,有人说福东老婆净干怪事,管儿媳妇不叫老大家叫名子,说是把媳妇当闺女,让孩子们不叫嫂子叫大姐,老祖宗传下的规矩都让她搅乱了。又有人说,这样显着亲,不管叫啥吧,我看啊,谁家闺女到她家当媳妇谁有福。不受气,当人待。还有人说,听说让媳妇和他们一块吃饭,吃一样的饭食,还不让媳妇给别人盛二遍碗。没规没矩的算啥人啊,火把棍还有个大头小头呢,一点规矩没有咋当婆婆呀。千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福东老婆没熬就成了婆,不懂当婆婆的道道,才这么做呀。
七言八语闲话连篇,不管怎么说,已经有好几家准备把娘家侄女或外甥女的说给同义同礼了。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到了,李如意该去娘家回门了,除去该拿的东西外,满彩还给李先生做了一双新袜子新鞋。并对李如意说:“告诉你父亲,别舍不得穿,以后他的衣服鞋袜从单到棉,咱家全管了。”

看到同仁和如意李先生很高兴,并对同仁说:“过几天赶辆大车来,把那些旧箱子柜子拉走吧,你家人多兴许用得着。”
李先生娶过四个老婆,前两个都是殷实之家的闺女,都有一份丰厚的嫁妆,到三房时找了个一般户的女孩,李先生对媒人说:“别让女家置嫁妆了,女人用的东西有的是。光来人就行啊。”
一年后,这第三房老婆死于伤寒。
连伤三妻后,李先生落了个“妨婆子”的名声,别说找什么门当户对了,就连穷人家的闺女也没人嫁他了。
一年后,他亲娘舅出面,把九鸡孟家的一个丫环娶了过来,她就是如意的母亲,虽是丫环,可孟家是大户,还是陪送了一份嫁妆。所以李先生家的箱子柜子已经摞了很多年,上边盖着一層厚厚的尘土。
满彩对如意说:“这些衣物还挺好不该拉来,该拿去当铺或故衣市换点钱贴补家用。”
李如意说:“自从父亲染上那个不良习惯后,有些值钱的东西手饰都当卖掉了,别看他窘迫落泊成这个样子,还是很要面子的,这些东西他拿不出手,我更不愿看这个,伤心。您若不嫌就把它毁改后给弟妹们穿吧。”
满彩说:“这些东西到了我的手,就变废为宝了。”
2022.9.19

作者简介:周德香,1939年10月出生于山东省商河县,自幼酷爱文学,1959年毕业于乐陵师范,毕业后在商河任教,1962年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农业第一线”回乡,随先生霍相新定居沙河乡大胡家村。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子女长大成人后,离开讲台二十多年的周德香再次拿起笔,开始了她一直痴念的梦想---写作,不为发表,只为记录生活。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始,在省市报刊陆续发表小说、散文等,其中有《世人谁做姜子牙》、《特殊年代特殊事》等,先后出版长篇小说《落凤坡轶事》、《马莲花开》、《满彩》、《奇人三奶奶》和散文集《香土》等,获得广泛好评。
散文《糖纸》获建国五十年征文奖。
2018年商河电视台做了两期专题节目《德香商河》,播出后受到广大观众的好评,很多人在节目后纷纷留言,赞扬这个耄耋老人长期笔耕不缀的精神和毅力。2018年被评为“感动商河人物”。
长期的农村生活是周德香创作的源泉,她的一系列作品中都精彩细致地描述了鲁西北平原上的风俗民情,包含浓郁的乡土气息。她笔下的人物就像她一样顽强坚韧,历经生活的磨砺都勇敢面对。周德香的小说构思奇妙,故事情节流畅自然,人物语言朴素亲切,刻画的人物性格鲜明,活灵活现,朴实无华的人物真实可信,平实的叙述中真切地透视出人物的挚情实感。
多部作品被《鲁北文学》刊登并转载。长篇小说《奇人三奶奶》被国家图书馆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