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彩
第五章
文/周德香

又过了四年,同仁十七岁了,活宝的难题又来了,因为这几个活宝已经到了娶媳妇的年龄。村里好几个比同仁小的都娶了,有的男孩十岁就娶了个十八岁的大闺女,那都是些富裕户的事比不得。可有些比满彩家穷的户,孩子也没同仁同义长得好,人家也订了亲,按说也该有人上门说媒了吧,没有。
这有好几个原因,一个是兄弟们多地少房少,还有个就是说媒是个互相的问题,你把外甥女说给他家,他又把内侄女说给你家,亲戚连亲戚。可是满彩和福东都没这方面的条件,连直系亲属都没有,那来的七大姑八大姨。
福东从小在窑上干活,本性又不爱交往,也没有几个知己朋友,满彩嫁过来后自认为清高,看不起东邻家的为人,瞅不惯西舍家的处事,嫌南家老婆邋遢,烦北家的媳妇小气。还有那句口头禅:俺可不是穷根生的。凭着这些情况也交不下朋友,一句话,村里没有给她家办事的。
满彩是个要强的人,她觉着在这方面很丢面子,农村人都有种想法,给儿子说不上媳妇是老的无能,脸上无光。
满彩沉不住气了。
前些日子,禄东家娶闺女,禄东老婆的娘家侄女大巧来住了段时间,挺好的一个闺女,比同仁大一岁。满彩动了心思,对福东说:“你去求求禄嫂子,把她侄女说给同仁行吗。我看着挺般配的。”
福东说:“我不去。说媒这事是人家掂量好哩主动上门来提亲才行,你去托人家不合适吧,若是禄嫂子有这个意思,她会来咱家说的。”
这次满彩不知刮得那阵风,上了倔脾气,她把自己估高了,`说:“那也不一定,说不准她有此意还不好意思来说呢,看咱同仁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还是识文解字的人,总比那些背着粪筐投干梆的秃小子强吧。你忘了那句能找高郎不找高房吗。”
福东说:“那你就去试试吧。”
满彩梳洗收拾后就去了禄东家,禄东老婆热情接待,一时猜不透这个不速之客的来意。她想:前几天俺嫁闺女叫你来帮忙絮被子,你说就着晴天打袼褙没来,今天这是刮啥风啊。
说了几句闲话后,满彩自己引入主题,她说:“禄嫂子,你娘家侄女可是个好闺女,这些日子帮你干了不少活吧,还没走哇。”
一听这话禄东老婆恍然大悟,知道满彩为啥来了,就是装着不明白,不往那方面朝头,东扯葫芦西扯瓢的瞎白话,故意装儍。
满彩实在憋不住了,就主动说:“嫂子,我想求你件事。”
禄东老婆说:“看你说的,这些年咱俩和亲妯娌一样,啥求不求的,有事尽管说,只要我能办的保准不撒滑。”
满彩一听非常高兴,她想,看人家多痛快呀,福东还不来呢,就大着胆子说:“我想托你把你侄女大巧说给同仁怎么样。”
禄东老婆立刻露出一种很为难的样子说:“那不合适吧。”
再聪明的人也有栽在愚人手里的时候,满彩失算了,她被禄东老婆的假像迷惑了。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再问下一句:“咋不合适呀?”
禄东老婆不加思索地说:“因为俺是穷根生的呀。”
听到这句话满彩的脸腾一下红了,她被噎了个倒跟头,如坐针笘,无地自容。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嗓子里像梗了根大骨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憋得眼都充血了。
还有个千不该,万不该,那就是禄东老婆又说了句:“你家孩子是活宝,应该找富根生的才配呀。”
满彩强打精神站直身子,拍拍屁股说:“嫂子,除去那天没来帮你絮被子,别的没得罪你吧。今天这是咋了?”
禄东老婆喜皮笑脸地说:“没得罪我呀,这话都是你平时说的呀。”
满彩说:“怨我不自量力,”抬腿就走。
送到院门口,禄东老婆说:“他婶子,别生气,以后再来玩呀。”
满彩头也不回地说:“等俺同仁娶媳妇时来给你送火烧。”
回到家,满彩拴上房门大哭一场,她说:“最难吃的是窝囊气。”
过了一会儿,头脑清醒了,她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的脾气暴躁。这些年被福东惯坏了,后悔管不住自己的嘴,太冲动,控制不住情绪。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说那句赌气的话:等同仁娶媳妇来给你送火烧。却忘了当初胡老太太常说的那句:冲动是魔鬼,说话留有余地,做事掌握分寸的箴言。
媳妇在哪?一个“娶”字谈何容易,媳妇是人,不是物件,不能赌气,东西可以买,要急时不论贵贱,没钱可以变卖东西,可借,可贷,总会想出办法。人怎么办,大话说出去了,若是有一天禄东老婆来问:同仁啥时候娶媳妇,我来帮你烙火烧时咋办。
她恨自己这张没管教的嘴,用手狠狠拧了一把,火辣辣的疼。她叹了口气,山难改,性难易,难改不是不能改,只是一个“难”字。若是你能克服这个“难”字,就能改。在老太太身边待了这么多年,自以为悟得不少道理,自从离开西胡营子嫁给福东,自立为王,就像脱缰的野马,无羁无绊的惯了,也该碰次钉子了。
后悔归后悔,可事还得想办法。

这天她一人去了西胡营子,进院后先轻轻唤了声:“夫人。”
这时,胡夫人正做完功课从禅房出来透口气,见是满彩不觉一愣,她想:满彩家可能出事了,不然她绝不会不年不节的擅自跑来。满彩又叫了声:“夫人。”眼里已闪动着泪光,强忍着不让泪流出来。
胡夫人说:“屋内讲话吧。”
进了堂屋夫人落坐,满彩紧跟一步,“扑通”一声跪在夫人面前,双手抱着夫人的腿哭泣着说:“夫人,我闯祸了。”说罢已泣不成声。这时的满彩就像一个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家看到亲人那样,即想倾诉,更是祈求保护,一时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看到满彩如此痛苦的样子,胡夫人一时摸不透事情的原委,只得说:“有事慢慢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满彩抽泣着又重复一遍:“夫人,我闯祸了。”
“闯祸!闯什么祸?”胡夫人吓了一跳。
见夫人害怕满彩知道自己说重了,忙改口说:“夫人,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那就好,今天你咋乱了方寸了,起来,坐下慢慢说。”胡夫人说。
满彩擦干眼泪,就把为给同仁说媳妇去求人碰钉子的事说了一遍。
胡夫人听后松了口气,说:“是为这个呀。”她沉吟片刻接着说:“你这么明智的人怎么会亲自上门求人家给说媳妇呢,没想到人家会拒绝吗?”
满彩说:“我把自己估高了。”
胡夫人说:“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你以为你是谁,在庄乡眼里你只是窑匠福东的妻子,窑匠福东的妻子又是谁,是曾经在西胡营了胡承俭家伺候过老太太的人。还有吗?”
满彩摇摇头,没答腔。
胡夫人见满彩在认真听,就接着说:“我这么说你不会介意吧。”
满彩赶紧说:“夫人,我太需要有个明白人给指路了。”
胡夫人说:“那就好。我想你平时给庄乡们的印象可能是看不起人家,有些傲慢,自大,是不是认为谁也不如你,这都是福东把你惯的,也与我和东家有关。自从出嫁后来的也少,就是来了也没时间说这些事。”
满彩忙说:“夫人,您和东家对俺恩重如山,这些毛病怨我自己,与您和东家是无关的。”
胡夫人说:“直接无关,简接有关。当初你是嫁给福东一个穷窑匠,你没觉着这些年你们的日子过的太顺了吗?你没经受过挫折,没经历过磨难,凡事都是一帆风顺。生孩子,置地,盖房,孩子不交书修能上学读书还管饭,哪件事难住过你,偌大个窑场只有福东一人好吗?东家明里暗里帮你,这个该明白吧。”
“夫人,我不糊涂。”满彩说:“没有东家的扶持,那有俺的今天。”
“你只明白表面,不知道内里。”胡夫人说:“你知道东家为啥这么帮你吗?”
满纺茫然地摇摇头。
“我今天就告诉你实情吧。”胡夫人说:“你认为年年给我们做几双鞋袜,拿些稀罕东西来东家就会对你这么好吗?不是。那是为了老太太临终时留下的话。”
老太太留话!满彩听后一惊。
胡夫人接着说:“老太太知道自己病重后,有一次瞅你不在身边,她对我和东家说:“满彩是个苦命的孩子,六岁进咱家,服侍我十二年,白天黑夜端屎送尿,不离左右,从无怨言,难得呀。
“佛家讲,人是有因果的,子女服侍父母是尽孝,老人家理应享受。可满彩不是我的亲人,由她来服侍我那是情,更是一份债。要报答人家,不报答就有罪。我走后你要招顾她,替我还债。老太太又说,行善不分大小,你捐一座寺院是行善,下雨天救一窝蚂蚁也是行善,照顾满彩就等于行善啊。东家是个孝子,更是个善人,他不忘老太太的话,才对你家这么好的。”
满彩边听边哭,她说:“夫人,我惭愧呀。”
胡夫人说:“按说也没啥惭愧的,只要明白事理就行。”
满彩说:“夫人,请给我指条路吧,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胡夫人说:“还记得当初让孩子上学时你曾说过一句话,让孩子学做人。你想过没有,这做人的学问大着呢,并不是读几年书认多少字的事。仁、义、礼、智、信、孝,这几个字读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你别忘了几句老话:到哪山砍哪柴的含意,这个山上的柴用斧子,那个山上的柴就用镰刀,做事不能太呆板,认死理。还有那句入乡随俗,你嫁到何家坊子十几年了,可是你并没入进去,这不行啊。一个村哪年也娶几个媳妇,为什么人家能入你不能入,人家能随你不能随,还有,什么穷根富根的往后不能说!”
满彩说:“我知道,往后再不说这话了。”
胡夫人今天是打开了话匣子,喝了杯茶后继续说:“东家对你再好那是一把伞,只是下雨下雪时才罩你,庄乡则是一片天,你是生活在天下,天要变脸一把伞是遮不过来的。最不能得罪的是庄乡,一个村就好比是一池水,一个人就是这水里的鱼,池子里啥鱼都有,鲤鱼,黑鱼,鲶鱼,嘎鱼,也许一不留神就被别的鱼吃掉。你想长久的在这水里生存下去,就得想方设法躲过他们,或团结他们,才能平安的生存下去。”
满彩听得入了迷,说:“夫人,我早咋不知道你懂这么多道理呀。”
“这算啥道理,都是实事。”胡夫人说:“别以为东家没有帮不了你的事,我举个例子,你家失火了,你去找东家来救火,不求庄乡能行吗?不等你找到东家,火就把你家烧光了。如果你求庄乡,他们一人一桶水就把火浇灭了。这么浅显的道理你该懂吧。”
满彩一把抓过胡夫人的手激动地说:“夫人,你咋早不教导我呀。”
胡夫人说:“有事不能只靠别人教导,得从日常生活中去摸索,像刚才你说我咋不早教导你,说明你还不虚心,听起来是怨别人而不是怨自己。好了,今天说的太多了,满彩,你烦不烦啊?”
满彩说:“夫人,我今天来取的经受用一辈子。您放心吧,我再回到那池水里就知道怎么生存了。”
满彩起身要走,胡夫人说:“同仁的亲事别着急,凡事都有个缘分,我估计东家也快回来了,他只要回来准去窑上,福东会知道的,我也把这事告诉他。”
满彩是哭哭啼啼来的,高高兴兴走的,因为她取了一本做人的真经。

胡承俭回家后,夫人就把满彩来过的事说了一遍,胡承俭听后说:“这几年我光忙南边的事了,把满彩这一节给忽略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还真有桩好姻缘等在那里呢。”
“好姻缘等在那里,谁呀?”胡夫人问。
胡承俭说:“就是李家洼李公普先生家的如意呀。”
“如意!那可是个好姑娘,只是脚大点,可他两家不合适吧。”胡夫人说。
“咋不合适?”胡承俭问?
“人家李先生家那可是大户呀。”胡夫人说。
“大户!那是多少年前的事,现在连吃饭都成问题了,还什么大户,李先生从吸上那玩艺后,身体每况愈下,他最不放心的是如意,那次还对我说过,看有合适的人家帮着按排一下。眼下如意正处在高不成低不就的状况,李家是个没落大户,书香门第不假。可这几代文人无能,把祖业给败落了。李先生更不争气,被那东西给害了。好户不找他,弱户他不找,福东家虽不富裕,可也不缺吃少穿啊。何况,同仁那孩子好呀,《朱子格言》里说过: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
胡夫人听丈夫说的也有道理,就说:“若不你先去和李先生透个话。”
2022.9.19

作者简介:周德香,1939年10月出生于山东省商河县,自幼酷爱文学,1959年毕业于乐陵师范,毕业后在商河任教,1962年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农业第一线”回乡,随先生霍相新定居沙河乡大胡家村。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子女长大成人后,离开讲台二十多年的周德香再次拿起笔,开始了她一直痴念的梦想---写作,不为发表,只为记录生活。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始,在省市报刊陆续发表小说、散文等,其中有《世人谁做姜子牙》、《特殊年代特殊事》等,先后出版长篇小说《落凤坡轶事》、《马莲花开》、《满彩》、《奇人三奶奶》和散文集《香土》等,获得广泛好评。
散文《糖纸》获建国五十年征文奖。
2018年商河电视台做了两期专题节目《德香商河》,播出后受到广大观众的好评,很多人在节目后纷纷留言,赞扬这个耄耋老人长期笔耕不缀的精神和毅力。2018年被评为“感动商河人物”。
长期的农村生活是周德香创作的源泉,她的一系列作品中都精彩细致地描述了鲁西北平原上的风俗民情,包含浓郁的乡土气息。她笔下的人物就像她一样顽强坚韧,历经生活的磨砺都勇敢面对。周德香的小说构思奇妙,故事情节流畅自然,人物语言朴素亲切,刻画的人物性格鲜明,活灵活现,朴实无华的人物真实可信,平实的叙述中真切地透视出人物的挚情实感。
多部作品被《鲁北文学》刊登并转载。长篇小说《奇人三奶奶》被国家图书馆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