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彩
第四章
文/周德香

又一年的腊月二十二,满彩和福东又到西胡营子去了,拉车的黄牛是自己的,大车是和禄东家合伙买的。
午饭后,胡承俭又回家来了,他对福东和满彩说:“你们的累阵快过去了,现在也算有吃有住了,该让孩子上学了,有这个打算吗?”
满彩说:“东家呀,您真是菩萨心肠,俺家的事您都装在心里,管了大人管孩子,孩子上学的事我听东家的。可咱这种庄户人家,也不图他们念多少书,就是让孩子认几个字,懂得东西南北,认识村名和自己就行了。主要是让他们学做人,知书才能达理呀。学点做人的道理。”
胡承俭问:“村里还没有学堂吗?”
福东说:“没有,百十户人家的村办不起呀,有几家比较富裕的户就送孩子去外村或亲戚家上学去了。”
胡承俭说:“那就叫同仁他们到我这里来上学吧。”
满彩说:“东家的好意俺领了,现在还不行,我想等同礼过了十岁,让他仨人一块上学,那会省心些。”
胡承俭说:“行啊,李先生那边我已打过招呼,你就自己按排吧。”
一九三五年,同仁十三岁,同义十二,同礼十岁,满彩和福东商量要让他们上学了。晚饭后,全家八口人聚在一起,满彩开始训话:“你们听着,从明天起同仁要带着两个弟弟去西胡营子上学。那是东家出钱办的学堂,你们去上学不交书修,还管饭,若真交书修咱也念不起,那里的孩子多数是东家的本家子弟和亲戚,也有几个穷户人家的孩子那是东家认为有出息的。
“你们去了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刚才我说的那些你们都不是,你爹是东家的窑工,你娘曾在他家服侍过老太太,就凭这些你们能不交书修去上学,是东家的仁道和善心。记住,一定要听先生的话,认真念书,要给东家争气,要给你爹娘和自己争气。
“同仁从小老实听话我放心,同礼也没事,我最不放心的是同义。小子,你记住!千万别惹事,人家骂你别还口,打你别还手,打骂不超过三次决不许你反抗。”
这时的同义早已听得不耐烦了,在那里偷翻白眼,听到这里赶紧插嘴说:“只要被人家打三次就可以还手打了吧。”
“那也不行!”满彩厉声说:“回家告诉我。不然受罚的可不止你一个。”
同义是个拧种,这就是老人们常说的那句话,一母生百般,他和同仁截然不同,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不怕打不怕饿的主,别看才十二岁,已经气得满彩哭过几会了,满彩属能干女人那类,可就是治不了同义,最后想了个办法,让同仁陪他受罚。因为同义和同仁最好,满彩利用同义这个弱点才使他驯服听话。
同义顶了句:“你家的孩子是人啊还是皮球!”
“少费话,我话还没说完呢。”满彩说:“咱这里到西胡营子走小路是八里地,早起在家吃饭,去西胡营子听一上午学,中午在学堂吃饭,午后三人赶去窑场干活。只干活不要工钱,这是对东家的回报。收工后和你爹一块回家吃晚饭。能做到我说的这些明天就去上学,不愿去的留在家拔草喂牛。长大后不认字别埋怨父母,听明白了吗?”
同仁说:“我带弟弟去上学,保证不惹事。”
同义说:“俺早就想去上学了,是你非要让等同礼。”
满彩说:“还有一条,傍晚回家不能空手,每人都得在地头路边拔些草回来喂牛。”
同义说:“让仲秋和望月拔草。”
同仁说:“那不行,她俩太小,我多拔点就是了。”
满彩呵斥道:“她们干啥还用你安排,管好自己就行了。”

同仁兄弟仨上学并没像满彩说的那样被人打骂。
第一次是福东把他们送去的,一进院就看见胡承俭正陪着李先生在喝茶,福东赶紧让孩子到跟前拜见东家和先生,躹躬后低头垂手侍立一旁。
胡承俭对福东说:“把孩子交给先生就行了,到窑上去吧。”
福东说:“我听东家的。”并双手抱拳冲李先生点点头说:“先生费心了。”回身走了。
李先生带着他仨向书房走去,那里已传出孩子们朗诵“人之初”的声音。见李先生进来大家全体起立,先生让大家坐下后,就让同仁他们拜了墙上掛的孔圣人像。这时胡承俭也进来了,学生们又起立,胡承俭摆摆手让大家坐下,走上讲台,表情严肃地说:“今天我给大家介绍三位新同学,他们是亲兄弟仨,何同仁,何同义,何同礼。是何家坊子的,是我的一家远房亲戚。”
听到这里同义悄悄拉了下同仁的手,脸上略过一絲喜悦。胡承俭没注意同义的表情接着说:“他们家离这里比较远,远来就是客,你们都要对客人和睦相处。我嘱咐你们一句话,不要欺负外乡人,我不喜欢打架的孩子,我没权利管你们,可我有权利管这个学堂,谁若不听话,那就别来上学了,大家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孩子们齐声说。
胡永俭又对一个坐在后排的学生说:“昭云,过来。”
那个叫昭云的孩子赶紧跑过来,深躹一躬待立一旁说:“听学长教诲。”
胡承俭回身对同仁他们说:“这是班长胡昭云。”
同仁赶紧朝胡昭云点头说:“班长多关照。”
胡承俭又对胡昭云说:“好好招顾这三位新同学呀。”说完迈步就走。
同学们又齐声说:“学长再来指教。”
有了胡承俭这番按排谁还敢欺负他们,甭说挨三次打,连一次也没有哇。
“缘”这个字实在让人猜不透,有缘的人真是一见如故,同义和昭云就是那种缘分,一见面双方就都有好感,昭云说:“正好我的同桌这几天没来,你就坐这吧。”
过了两天,二人竟悄悄的拜了干兄弟,同义说:“你的名字好,昭云,以后你的绰号就叫“赵云”三国里的赵云。”
昭云说:“你也知道三国。”
同义说:“我爱听说书,也爱听老人们啦呱。”
昭云问:“你喜欢故事里那个将军?”
同义说:“很多,只要是为民除害的我都喜欢,还有那个打老虎的武松。”
昭云说:“那你的绰号就叫武松吧。”
过了一会儿同义说:“不行!说书的李师傅说武松还有个哥哥,叫武大郎,长得又矮又丑还没本事。我是老二也有个哥哥,我也比俺哥高,我若是叫了武松,人家叫俺哥武大郎咋办。就叫同义吧,我这名字挺好是东家给起的。”
胡昭云说:“我这名字也是他起的。”
他二人在一块有说不完的话题,二人又有很多相似之处,脑子灵,念书好,又都是本村的孩子头,还同样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料。

各人有各人的特点,上学一段后同仁却被做饭的刘伙头喜欢上了。
刘伙头是本村人,无儿无女只有一个老伴,从年轻就在胡大窑场做饭,都叫他伙头军,以后叫成刘伙头。刘伙头一辈子只会做饭不善交济,脾气倔,一天到晚绷紧面孔,从没见他有个笑模样。窑场里耗子嘴多,吃完饭出来就有人说:“刘伙头今天是丧考了还是死妣了。”
有人答:“轮着呗,今天丧考明天失妣,反正又没孩子,这辈子是看不见娶媳妇的模样了。”
刘伙头年纪大了,胡承俭说窑上的人多做饭累,就让他到学堂来了,这里只有十几个学生和一个先生吃饭,很轻松。
何同仁上学后,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改变了刘伙头的脾气。
同仁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吃饱饭一推碗筷掉头就走,连坐位也不挪一下,可是同仁却不,他都是帮刘伙头收拾碗筷,洗干净放好后说一声:“师傅我走了。”
刚开始刘伙头不让他干,他说:“您老年纪大了,我多干点您就少干点。”而且同仁总是称他“师傅”或“您老”,刘伙头从没被人尊敬过,同仁如此对他,开始不习惯,只觉着心里暖乎乎的,老想裂嘴角,他忽然明白那是想笑。
慢慢的,他和同仁有了感情,不是为了干活,就是愿意这个小孩在左右陪他,和他讲话,他问同仁:“你刷锅洗碗的咋这么利索呀?”
同仁说:“俺家孩子多,我是老大,俺娘忙,我从会走路就帮着她干家务。习惯了。”
刘伙头说:“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有一次,他笑着对同仁说:“同仁,我这辈子还从没喜欢过孩子,咋一见面就喜欢上你了。”
同仁说:“俺娘常说人和人之间是有缘分的,可能是咱爷俩有缘吧。”
刘伙头说:“即然是有缘那你咋不托生在俺家呀。”他想了想又说:“若不我认你当干儿吧。”
同仁听后吓了一跳,赶紧说:“那不行。”
刘伙头一愣,忙问:“咋不行?”
同仁说:“这种事我不能自己做主,得回家问俺娘。再就是你年纪太大了,论年龄我该叫你爷爷了。认你当干爷爷还差不多。”
刘伙头说:“我连儿都没有咋能认干孙子呀。”过了一会儿他说:“咱要是沾个亲戚边什么的就好了。”
同仁说:“俺家就是没亲戚,首先没姥娘家,那就没姨,没舅,没妗子,更甭说表哥表姐了。还没姑没叔没大爷,只有弟弟妹妹。”
第二天午饭后,刘伙头和同仁又在边干活边说话,刘伙头说:“你家是何家坊子吧。”
同仁点头又纳闷,这老头咋明知故问呢。
刘伙头又说:“我问个人你认识吗?”
同仁问:“谁?”
刘伙头说:“有个叫热子的,可能比你大几岁,脖子后边好像有块记。”
同仁说:“你说的是热子哥呀,俺两家隔着一根过道,你认识他呀?”
刘伙头一听高兴了,说:“俺和他是亲戚呀。”
“啥亲戚?”同仁问。
“这亲戚是远点,但也扯得上。”刘伙头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姥娘是俺表姑的干闺女。这么论热子就该叫我表爷爷。”
同仁一听噗嗤笑了,说:“这也叫亲戚呀,拐那么多弯,照你说得这么扯那所有的人还都是亲戚呢。”
“对呀,对呀,同仁说得好,所有的人都是亲戚,只要能牵着一个头扯,往上扯个三辈五辈的,就都是亲戚了。”刘伙头一下把同仁摟在怀里,亲昵地说:“同仁,你以后就随着热子叫我表爷爷。”他又趴在同仁的耳朵上轻声说:“对外人可别这么说呀。”

从那以后,同仁就叫刘伙头表爷爷,慢慢的连同义同礼也跟着叫表爷爷。乐得个刘伙头摸摸这个的头顶,拍拍那个的肩膀说:“你看俺这几个表孙子多岀息呀!”有时候竟把“表”给掉了,成了你看俺孙子多出息呀。
再以后,他就不让同仁兄弟仨在家吃早饭了,到学堂来吃,说这是东家吩咐的。
好孩子谁也喜欢,连李先生也很喜欢同仁,先生喜欢没别的给他,就经常送给同仁纸呀,墨呀,笔呀什么的,有时也送他几本书。
过了一年面黄肌瘦的李先生有病走了,又来了个年轻的宋先生,不久,宋先生也喜欢上了同仁。
满彩和福东还真没想到,孩子出去念书不但没惹事,还出息了,一个认了个干兄弟一个认了个表爷爷。
2022.9.19

作者简介:周德香,1939年10月出生于山东省商河县,自幼酷爱文学,1959年毕业于乐陵师范,毕业后在商河任教,1962年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农业第一线”回乡,随先生霍相新定居沙河乡大胡家村。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子女长大成人后,离开讲台二十多年的周德香再次拿起笔,开始了她一直痴念的梦想---写作,不为发表,只为记录生活。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始,在省市报刊陆续发表小说、散文等,其中有《世人谁做姜子牙》、《特殊年代特殊事》等,先后出版长篇小说《落凤坡轶事》、《马莲花开》、《满彩》、《奇人三奶奶》和散文集《香土》等,获得广泛好评。
散文《糖纸》获建国五十年征文奖。
2018年商河电视台做了两期专题节目《德香商河》,播出后受到广大观众的好评,很多人在节目后纷纷留言,赞扬这个耄耋老人长期笔耕不缀的精神和毅力。2018年被评为“感动商河人物”。
长期的农村生活是周德香创作的源泉,她的一系列作品中都精彩细致地描述了鲁西北平原上的风俗民情,包含浓郁的乡土气息。她笔下的人物就像她一样顽强坚韧,历经生活的磨砺都勇敢面对。周德香的小说构思奇妙,故事情节流畅自然,人物语言朴素亲切,刻画的人物性格鲜明,活灵活现,朴实无华的人物真实可信,平实的叙述中真切地透视出人物的挚情实感。
多部作品被《鲁北文学》刊登并转载。长篇小说《奇人三奶奶》被国家图书馆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