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爱情,就在国境线上
文/焦锐

我在下马崖边防连找到了新闻人眼中的诸多线索,便关注下马崖村的维吾尔族乡民了,这个村庄百十户人家,居民生活用水和耕地的浇灌,靠的是边防连的水塔。那一眼井,是沙漠绿地最深的一口井,也是军区给水部队的杰作。水质清澈甘甜,是连队和乡民的生存命脉,方圆几百公里的黄沙,唯独这一眼井,供养两三百人,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个维族村庄,民风淳朴善良,不知道什么叫诈骗,不知道说谎话,更没有鸡肠鹅肚的事情发生,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你就是把一袋面粉放在大路旁,放一颗小石头,便表示这面粉有主人,没有一个人去动,如果碰到下雨的季节,会有人用塑料布把面粉包裹起来。没有小偷小摸,更没有黄赌毒。遇到公共纠纷,裁决的最高首长便是边防连的连长指导员了。

我离开下马崖的前一个晚上,专程去村庄拜访那个叫长老的老者,典型的突厥人相貌,飘然至胸的白胡须,深不可测的蓝色双眼,微笑着像个先知,慈祥用在这里很是苍白,老人就是一本书,就是一颗长满下马崖年轮的老树。我按伊斯兰礼节施礼,老人示意我坐在小木凳上,隔着茶桌,老人仰面朝天,背靠躺椅,小孙女努尔古丽端上两杯清茶,茶水中漂浮三颗红枣。老人说这三颗枣子吗都是下马崖上那一片枣林的枣子,成吉思汗的战马啃过这东西,他的兵也泡水喝,人和马,得的病哈麻斯都好了。小伙子,这个枣和茶还有边防连的井水,是我们下马崖的三宝。我笑着问老爷子,喝了你老人家这一杯茶,我的糖尿病有嘛没有?老爷子扶须大笑,说你的病吗没有了。

我问道下马崖有什么传说麻?老爷子说没有。我看出老人有难言之隐。我又问民国之前的下马崖有什么说道?老爷子说我爷爷的爷爷说那个成吉思汗来过这里。还有一种说法,下马崖地下埋有金子。我说根据是什么?老人说你们汉族人有一句话麻福地福人居。我哑然失语,我想要的东西,可能永远是个谜。我一口喝完那杯微甜的香茶,便告别了长老,心事重重的回到连队。我知道,解放初年的血案和伊吾保卫战,是罩在我内心深处的一层阴云,血腥和枪声,曾在下马崖响起,更在两百公里之外的伊吾县城响起,伊吾保卫战是绕不过的历史,功勋马更是一匹永恒的英雄战马。总之,这一晚我转侧难眠,夜不能寐,在思考一个更深刻的问题,五十年前的那些仇恨,今天已经被世外桃源的生活融化了吧。

离开下马崖是北京时间早上六点,到达老爷庙边防连是北京时间晚上八点,这一路的行程,只与一队骑马的蒙古兵邂逅,猎豹车只鸣笛,所有的蒙古兵在战马上向我们敬礼。
老爷庙,是一个沙漠中毫不起眼的小镇子,住着边防连、会晤站、边防安检之类的机构,一个武警边防中队也驻扎在此,穿越小镇的那条公路,离边境线不远,停满了往蒙古国运送物资的重卡车队。这里也是走私酒精的重要关卡。外蒙人好饮烈酒,走私酒精勾兑凉水,变成为畅销货,走私犯盈利空间非常大,走私与反走私的斗争便十分激烈。

叙述到这里,似乎与那令人心惊动摇的爱情,八竿子都打不着。老爷庙在我的眼里很荒凉,除了临界的那一片绿色之外,没有任何可以让中国文字产生魅力,什么白桦林中的相恋,什么草原上的姑娘追,什么花前月下,什么柳荫蝶舞,统统毫无关系。二十二年后的今天,我是在黄河边向妻子讲述年代更久远的一个爱情传奇。我到边防连的所有叙事将被割断,故事从我到边防连的第三日讲起,那一日,我和秦主任到了老爷庙边防军事会谈会晤站,会晤站窗明几净,国旗飘扬,四进院落如同一个世外桃源,树荫中的庭院显得很神圣,会晤站站长张文中校接待了我们。在高雅的军事会谈会晤室,我们品尝着沙枣泡的茶水,张文中校如同叙家常一般,给我们讲了一个惊心动魄跨越国境的爱情故事。

上一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本站创始人张联盟中尉受命前往外蒙古首都乌兰巴托国立蒙语大学深造。那时,正是中苏友好的蜜月期,外蒙能接受我方军事人员交流深造,成为一种时代潮流。张联盟所在的蒙古国立大学,蒙文系有很多中国现役军官,后来他们都成为中蒙边境军事会谈会晤的骨干,在中蒙关系破裂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为领土的完整和主权的神圣与对方斗智斗勇,至今成为佳话。扯远了,那时的张联盟,英俊洒脱,谈吐文雅,举止得体,在蒙语系引起很多蒙古少女的青睐。与张联盟走得最近的是一个叫白玲·琪琪格的姑娘,白玲的父母亲是国立大学的教授,出身世家,教养深厚,典雅美丽。 那时,打她注意的男生也很多,我不相信,旷世的爱情会在他们身上发生,而且是跨国界跨军种的。因为白玲也是蒙军中尉,穿上苏式女军服格外的引人注目。他和她,绝对是那种一见钟情就生死不渝的,爱情的魔力是不能用意识形态来生拉硬扯,纯天然的无瑕疵的让人心动。

歌声里,到处洋溢《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到处唱响《山楂树》。他们在学习上双双冒尖,在奔向他们那个时代理想的路上,你追我赶,用中国的古典爱情故事比喻,就好比梁山伯与祝英台。四年的学习时间很短暂,他们爱的死去活来,却不敢越雷池一步。他们爱的那么高雅,爱的那么神圣,简直就像人间的神仙。说到这里,我忍俊不住,问了张站长一句,这么美的爱情,酿出的是蜜还是苦酒?张文中校顿了顿说你们猜?我说根据中苏关系的发展,他们酿的一定是苦酒。张文说你猜对了。张站长接着讲那一段往事。张联盟是痛哭着从乌兰巴托上飞机的,回到国内的途中,他已被军方任命为少校,成为老爷庙第一任会晤站站长。那个叫白玲的姑娘,先在蒙军国防部任职一段时间,这一段时间,白玲是在撕心裂肺中度过,她的魂,已经与那个中国军官用红线绑在一起。

这种情绪,立即被强大的意识形态碾压,她也被下放到蒙军的一个边防会谈会晤站,这个会谈会晤站,所有的会谈业务,恰巧与老爷庙对口。那年月,边境线上两军的斗争很激烈很残酷,人员越境,牲畜越境,都是十分严重的涉外事件。两军在巡逻线上,巡逻相遇,从怒目而视转为匍匐地面枪口以对。在军事会谈会晤桌上,张联盟是中方首席边防军事代表,白玲是蒙方一个蒙军上校的翻译。谈判桌上,双方面红耳赤据理力争,针锋相对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没有结果不欢而散的时候,张联盟与白玲,目光意味深长,看着那消失的倩影,张少校用袖边偷偷地抹掉滴落的热泪,然后仰天大笑,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去。谁又能知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在各自会晤站的林荫深处,隔着月光相对而泣。每一次会谈会晤,都是那么的揪心,简直是一种煎熬。但在会谈主题上,唇枪舌剑,寸步不让,还要装出一幅铁面无私的样子。

中苏关系全面恶化之后,会晤停顿了很长时间,再到后来,浩劫之年来临,尽管张联盟与国内一个姑娘结了婚,但仍未逃脱连续不断的政治审查和批斗,一部分别有用心的人,强迫张联盟交代与蒙古女特务的关系,他始终不从。后来让他转业到一个五七干校接受改造。白玲在国内也受到政治牵连,离开军队,到一个偏远的草原小学教书,就是这样的情境,白玲仍痴心不改,独身一人,等待张联盟来迎娶她。张文中校喝了一杯茶,说这个时候我已经十四岁了,白玲阿姨仍对我父亲衷心不移。之后,我参了军,学习的仍是蒙语,在中蒙边境一直为外事工作奔忙,直到去年,我调到了老爷庙,通过会晤,我私下了解了白玲阿姨的近况,她已回到乌兰巴托国立大学蒙文系任终身教授,终身未嫁,我托朋友带去我父亲对她诚挚的忏悔,中蒙关系一天比一天好,父亲期望在生命不多的日子,能拥抱一下白玲阿姨。我听到这里,这个跨越世纪的稀世爱情就这么冷冷地摆在我的面前,什么狗屁罗密欧与朱丽叶,太戏剧化了。张联盟与白玲,爱情鉴证了意识形态的诡异无辜多变。我那时听完张站长的讲述,说你的家事这么奇特,改编成一部长篇电视连续剧会很火爆。张文漠然一笑,说两位领导吃饭时间到了,请容我在会晤站感谢你们,粗茶淡饭的请不要客气。进了饭厅,有一种家庭般的温暖,因为是晚饭,只有一盘馒头,一盆白米粥,他们腌制的七八种咸菜,还有一些老爷庙和连队常见的蔬菜,真是清茶淡饭,我却吃得十分高兴,秦主任也吃得很多,还说这才像人吃的饭吗,张文站长误解了,说延边上千里,不允许伤害野生动物,肉就少了一些。我十分激动的握着张文站长的手,说请代我向你老父亲问好,有机会把他的事写出来,叫很多人知道什么叫爱国主义。

告别张站长回到连队,连队干部和大部分官兵不知去向,我们便问哨兵,到底怎么回事?哨兵说连队全员出动,携带装备去056号界碑去抓酒精走私犯了。我们安然入睡,到天亮的时候便见全连官兵返回,连长向我们报告三十多个走私犯已全部交给边防派出所,我们打算立即向团作战值班室报告。老秦说战果辉煌呀。
连队执行任务的官兵去洗漱的时候,我和老秦来到一个蓄水池边,池子四周栽满鲜花,在朝阳下楚楚动人,我仰望着蓝天下的五星红旗,从早晨广播的新闻中听到一个骇人的消息,美国人用导弹袭击了中国人驻南联盟大使馆。我偷眼斜着老秦,老秦的脸都气歪了,我知道,这位老兵也许内心已怒火熊熊,可那是一国大事,考验我们这个民族战略定力的时刻来临了。回到连队食堂,全连官兵居然为此集体绝食,不吃早饭,聚集在国旗下,向国旗宣誓。

这就是血脉!张联盟为牺牲旷世爱情而维护国家利益,连队为抗议美国人无理而绝食,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信仰和力量。国歌响起的时候,歌词说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怎么就这么的让人群情振奋,力量之火在中蒙边境燃烧,太阳说,这个东方民族大有希望。

焦锐,陕西周至人,从军39载,至今仍归属西部陆军政治工作部政保中心管辖。写过小说,长期从事影视评论和电视艺术工作,获国家级大奖若干类,荣获中国电视艺术第八界德艺双馨奖。现双目失明,正在透析治疗,已诗歌的伟力催生生命的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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