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寒(爱山川大地,爱人间烟火)

一
东晋。公元429年。清明节次日。天色微明,春寒料峭。
在薄薄的晨雾中,依稀可见一支数百人的队伍,举着火把,越过会墅岭山巅的关岭,浩浩荡荡向临海境进发。临海太守王琇接到报告,说来了一队打家劫舍占山为王的山贼,打头的山大王美髯拂胸,风姿俊朗。王琇大为惊骇,连忙让手下分兵几路,在各要道严防死守。
结果,虚惊一场。这“山大王”不是别人,正是东晋最出名的山水诗人谢灵运。其时,谢灵运率领数百名童仆和随从,从绍兴始宁(嵊州三界)出发,一路逢山开路,伐木为径,过关岭,越天台,沿始丰溪开进临海境。
谢灵运开凿的这条路,后人称“谢公道”,即著名的台越驿道。东晋以来,这条道路就成为台州联结绍兴的官道。一直到现在,还有驴友兴致勃勃地行走在古道上,感受魏晋风流。

台越驿道,是浙东唐诗之路的重要一段。李白曾经“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一条诗路,留下李白、孟浩然、白居易、刘禹锡、贾岛等诗人一千多首熠熠闪亮的诗歌,诗人们从长安出发,沿京杭大运河南下,到达浙东古运河的源头钱塘西兴渡,再乘船入会稽、过上虞曹娥江上溯至剡溪,上岸后,沿着谢灵运开凿的台越驿道,过嵊州、新昌,最后抵达天台山,杖藜行歌,兴味无穷。
台越驿道,一直到清代还在发挥作用。清同治十二年(1873),一个叫周文郁的台州秀才,为了求取功名,到省会城市杭州参加乡试。为了这一天,他整整准备了三年。浙江乡试每三年举行一次,因时逢秋季,故称“秋闱”,考中举人,就拥有了通往仕途的入场券。

台州府城 · 诗路文化体验馆
周文郁是官宦子弟,他的父亲周士法是定海镇总兵。这一年的农历七月十二日,他从黄岩出发,沿着谢灵运开辟的道路,过临海、天台、新昌、嵊县、上虞、绍兴,走小路抄近道,全程五百多里,整整走了十天,才到达杭州。《微波榭日记》记录了他艰辛的赶考路。
很遗憾,命运并没有眷顾他。他名落孙山。三年苦读后,他又一次到杭州参加乡试,结果还是“不售”。他垂头丧气从水路返回,从浙东运河坐船到宁波江北,再从宁波至黄岩。历时九天,回到家中。
富家子弟赶考尚且如此艰辛,遑论普通民众。在周文郁赴杭乡试的半个世纪后,浙江开始通公路。1934年,104国道全线通车。这一年,我的父亲出生。次年,临海至杭州的联运客车通车。
1934年10月23日,为了宣传这条新公路,郁达夫受省交通厅邀请,作天台山之游。他早上坐轮渡过钱塘江,到西陵渡后,坐上交通厅安排的雪佛兰轿车,经绍兴、新昌,过会墅岭,傍晚到国清寺住宿。他优游天台山三天,到26日离开去雁荡山。在《南游日记》,他详细描绘了天台山的秀丽风光。对天台山的山水风物,郁达夫非常喜欢,曾赋诗咏刘阮事:“欠缺原麻饭一杯,每因流水想天台。何当手把搜神卷,玉阙琼楼遍历来。”他一直想效徐霞客,再作天台山的二三度游。遗憾的是,后来日寇侵华,郁氏流亡海外,被日军杀害,埋骨异国他乡。
104国道的起点是北京,在浙江段,它连接起南北的二十多座城市,从湖州长兴一直到温州苍南,是浙江里程最长的国道。进入台州境内,就是台越古驿的天台关岭,谢灵运一定不会想到,他当年伐木为径开出的谢公道,竟然在1500多年后,成为104国道台州段的起点。104国道与谢公道并行,有了国道后,台越驿道成为遗迹,长满荒草。
1955年,父亲考上山东大学。他第一次走出温岭。报到那天,他怀揣着通知书和干粮,天不亮就从村里出发,独自一人坐上了开往新昌的长途汽车,车子一路颠簸,翻越了长石岭、杨梅岭、青岭、黄土岭、猫狸岭和会墅岭,终于到达新昌。父亲在那里登上船,沿着曹娥江一路北行到萧山。他在路上花了两天时间,啃了两天干粮,在萧山上了火车。火车哐当哐当,载着少年的梦想开往北方。
二
台越古道,是一条浪漫之路,浙东唐诗之路的重要路段,与之重合。
这条古道,也是一条铁血之道,一直流淌着台州人英雄的血,体现着台州人的硬气。
会墅岭将台州与绍兴隔开。山顶上有关隘叫虎狼关,也叫关岭。当年谢灵运、李白们从此关进入台州,元代的铁骑,也由此进入台州。南宋临海人谢深甫和他的孙女谢道清,也是从临海出发,沿着古道到达临安,成为南宋的丞相和理宗皇后。
公元1276年冬天,南宋太皇太后谢道清为了使天下生灵免于涂炭,向侵略者递送了投降书。元兵从绍兴一路顺利进入台州。这些来自北方的野蛮人,没料到在关岭遇到了抵抗:天台的一个徐姓进义副尉(连排级军官)不服朝廷的命令,率领官兵在关岭武装抵抗,兵败被杀。元兵入天台后,将徐家老少全部屠杀以报复。只有一个男婴被乳母带着逃脱。这个婴儿的第四代孙叫徐善述,后来成了明代仁宗皇帝的老师。

元兵开进到临海与黄岩之间的黄土岭时,牟大昌响应文天祥丞相的号召,决不当亡国奴,与数百手持大刀的民兵扼守于此,战旗上大书:“大宋忠臣牟大昌,义兵今起应天祥。赤城虽已降于虏,黄山不愿为之氓。”与侵略者展开了殊死搏斗,最后,因寡不敌众,全部壮烈殉国。
抗战期间,天台是抗日模范县,一次就有1400多铁血男儿报名参军,也是沿着这条千年的古道,翻过会墅岭,奔赴抗战前线。
三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在我父亲上大学的半个多世纪后,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杭州。开始了杭州、临海的两地奔波。人生路有千万条,我最熟悉杭台线。

临海崇和门老车站
临海到杭州,路程有280公里,往返一趟要两个整天,长途客车朝发夕至,走的还是104国道。老车站就在临海崇和门,车子开出临海不久,就上了盘山公路,开始了八九个小时的翻山越岭。山路弯曲,如蚊香一样,一环盘着一环,要盘上好久。
客车像个哮喘病人,喘着粗气,吭哧吭哧,从山底往山顶缓慢爬坡,卷起漫天尘土。临海与三门交界的是猫狸岭,猫狸岭山高道窄,经常出事故,车子常常一堵就是几个小时,最长时,堵过十几个小时。有一次,我坐的车子熄火在山腰,男乘客全被司机赶下车,去车尾推车。直到汽车重新开始喘气。
翻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岭。天台和新昌交界处的关岭-会墅岭,是通往杭州、上海的咽喉,十分险峻。因为晕车,我总是选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悬崖谷底,我在心里头默念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福生无量天尊和圣母玛利亚,把能想到的东西方神灵念了个遍。直到过了会墅岭,才敢松一口气。
一路上,车子在大小山头翻越,转弯又急又险,盘来旋去中,我被颠得头昏脑涨,胃里翻江倒海。以致有一段时间,我一看到车票,就条件反射般地天旋地转。
而从杭州回临海的班车,是在武林门长途汽车站,我通常坐下午三点的班车,正常的话晚上十一点会到家,但是晚点是常有的事。最晚的一次,是凌晨四点才到站。
长途行车,夜色深沉,一车乘客全进入黑甜乡。因为路途时间长,长途车改成卧铺车,车票随机,美女的身边可能并排躺着一个老汉,教授的卧榻之侧可能是一个民工。车里气味杂陈,被铺油腻得看不出原色。车子拉着昏昏欲睡的人穿越了一座又一座山。到了晚上九十点,车厢里响起高高低低的鼾声。台州段道路坑坑洼洼,“汽车跳,台州到”,一车人在睡梦中如跳大神一般,蹦达到台州。这条路上,曾发生过好几次死伤几十人的大事故。
杭州三年,我独自度过一个个白昼与黑夜,同事们下班走后,我被无边的孤独包围着。我与男友靠书信维系着情感,两地书一写就是三年。我们就像钟摆的时针和分针,只有等到特定的时候才能碰面。结了婚后,我更渴望家庭的温暖。那时我刚工作,工资很低,只有一百多元,一趟来回,占去了三分之一工资。调动的困难,出行的不便,增加了双城生活的痛苦。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爱情简单干净。我决定放弃杭州,调回台州。
四
儿子出生的那一年,甬台温高速公路开建。
刚开建时,国家没有下拨一分钱,台州打出“今日借你一滴水,明日还你一桶油”的广告,动员大家买高速公路的股票,几十小时内,哗啦啦的,几十亿资金就到账了。众筹造路,开创了浙江历史上以股份制形式兴建高速公路的先河。我当时在报社工作,拿出全部家当六千元买了股票,这也是我平生买的唯一一只股票。
甬台温高速公路1994年10月开工,2003年建成通车。这是台州境内的第一条高速公路。关山重重中,造路的艰辛曲折自不必说,造好之后,猫狸岭隧道、会墅岭隧道、盘龙岭隧道……几十个山洞穿山而过。台州到杭州,再也不用翻山越岭盘上翻下。曾经十几小时的行程,缩短到三四个小时。

因为工作关系,我经常奔波在这条路上。
高速公路满载风景,早春,路边杂树生花,溪边白鹭翻飞。夏初,高大的泡桐树开出大朵紫花,而细碎的楝花落下时,地上如下了一层薄雪。秋雨之后,远山如黛,山顶蒸腾起云雾,宛若仙境。一场大雪后,万物被白雪覆盖。有一年除夕之夜,我还奔波在高速路上,晚上七八点,家家团圆,一路过来,已见不到什么车。路两边的村庄,放起了烟花,如千朵万朵的菊花绽放在夜空中,那一刻,是梦幻般不真实的感觉。
台州到杭州有了快客,叫新干线,崭新的豪华客车,开起车来又稳又快,车上还有乘务员。卧铺车一夜之间消失了,我喜欢坐新干线,戴着耳机,听着音乐,看着窗外的风景一闪而过,碧绿的树木疾速地往后退步。
甬台温高速路上的物流异常繁忙,一辆辆满载货物的车子川流不息。早上六七点,运鲜车满载虾兵蟹将从台州出发,中午,上海和杭州的吃货,就能吃到东海最鲜的海鲜。
高速公路开通的第二年,我们买了车子,常常自驾出行。甬台温沿路的几个小城,都走遍了。我们的活动半径不断扩大。高速路上也有惊险的事发生,有一次车子在绍兴发生了六车连环碰撞,所幸我们是第一辆,我们后面的车子被撞成废铜烂铁。还有一次是过年边,我赶到杭州陪父母过年。前一天下过一场大雪,第二天还没停歇,雪花不停地拍打着窗户,到新昌会墅岭时,路面结冰打滑,车子不受控制,在转了360度后,一头撞到右边护栏上,才停了下来。所幸后面没有来车。我们击掌相庆,庆幸自己命大。
车头被撞瘪,车灯撞得只剩下一只,变成独眼龙。好在车子硬朗,我们就这样开着独眼车,进了杭州城。
五
甬台温铁路的开通,是2009年的事。台州历史上第一次有了动车,开通首日,身边那些爱凑热闹的朋友,就像开渔节后争尝头网海鲜一样,抢买到车票,争坐头班车,不为别的,只为多一份吹嘘的资本。
从台州西站到杭州东站,动车要两个多小时,加上头尾,与自驾车的时间相差不多,但它守时又安全,不用担心雪天雾天封路,也不用担心晕车堵车,自此,高铁成了我出门的首选。
高铁开通的第七年,因为工作的原因,我重返杭州。命运的一次转弯,让我又一次开启了双城生活——工作在一城,而婚姻生活在一城。同上一次的双城生活相比,这一次显然惬意多了。因为高铁的便利,回老家成为一种享受。立夏枇杷黄、夏至杨梅红、霜降橘子黄、春鲈夏鲻、秋风白蟹、冬至带鱼、华顶山上的云锦杜鹃、临海长城脚下的梅花、老友的一声召唤,都是我回去的理由。

2022年1月8日,杭台高铁开通,正线打通了56座隧道,进一步缩短了杭台之间的距离,最长的隧道是嵊州新昌站和天台山站间的东茗隧道,长达18公里,每次高铁进入隧道,车窗两边忽然暗沉下来,几分钟后,恢复光亮,我仿佛穿越的是时空隧道。从前盘山公路要盘上两三小时的路程,现在钻洞而出,只要两三分钟。
杭台高铁不再绕行宁波,直线往返杭台,最快一小时到达。有一次朋友烧了一锅土鸡煲,一定要让我尝尝。送到我杭州家中时,还是温热的。
仿佛是上天的安排,杭台高铁的线路也与浙东唐诗之路高度契合,诗路上的嵊州、新昌、天台,成为线内的一个个站点。谢灵运“秋泉鸣北涧,哀猿响南峦”与李白“龙楼凤阙不肯住,飞腾直欲天台去”的历史回响,与高铁穿越大地的呼啸声遥相呼应。周末买张高铁票,在谢灵运、李白走过的诗路上逛吃逛吃,绍兴的三味书屋和霉干菜、上虞的东山和绝味三臭、嵊州的百丈瀑和小笼包、新昌的大佛寺和锅拉头、天台的国清寺和食饼筒,临海的紫阳街和蛋清羊尾……一小时高铁串起千年风流。
1600年前谢灵运伐木为径时,一定想不到,青山与青山之间,原来可以用一座座隧道相连。1300年前李白在浙东唐诗之路上杖藜行歌时,也一定想不到,杭州西陵渡与天台山之间,不止诗歌是纽带,高铁也是纽带。149年前的书生周文郁翻山越岭去赶考时,也一定想不到,杭台之间,坐地日行,一小时便能抵达。
就像潮汐涨落,我依旧奔波在杭州台州之间。在飞驰的高铁上,我有时打开邮箱处理邮件,有时随意翻阅着手中的书,动车平稳穿过一个个隧道,一小时后就到家。窗外,大地锦绣,风景如按下快进键,一闪而过。在动车上,我有时会想起了《双城记》,想到英国作家狄更斯笔下的伦敦和巴黎,而我的双城记,是杭州和台州,从十几小时到一小时,从青年直到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