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岁月(二)
读 书
我的家乡涟水有重教的传统,祖祖辈辈都把读书作为孩子出人头地的重要途径。小的时候就听大人们说:穷读书,富习武。可见读书在乡下人的眼里多么重要。
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学校只有一名老师,姓薛。薛老师是附近唐集街上人,三十多岁,高高痩瘦的,和电影里常见的那些偏远地方的乡村教师的形象差不多。因为只有一个老师一间教室,一到四年级的同学混合在一起,从前向后排过去,老师上课也是一个年级一个年级轮流教。坐的櫈子是自家带的,大小高矮各种形状都有,课桌是芦柴和泥巴土坯垒的,景况比文艺作品中讲述的落后山村的状况还差一截。
因为仅有一名老师,在课堂上,我们实际上是从一年级学到四年级,二年级的时候,我已经把三年级的课学完了,薛老师就让我跳一级。因此,我九岁就上了四年级,后来转到中心小学上五年级、六年级,情况还算顺利。
在小学阶段,我以背书在班上出名,就是那种所谓过目不忘的状态。凡是有需要背诵的课文,我总是第一个举手。我背诵课文的特点是快,我站在那里背,同学们对着课文看,都赶不上我的速度。因此大家送我一个外号,叫“炸芝蔴"。情况从初二开始变坏。初二那年,我十—岁,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在食品站当站长的父亲被莫名其妙地隔离审查,工资被停发了,家里一下子断了生活来源,哥哥被迫辍学回生产队劳动,十五岁的年纪就去上了河工。而我,因为学习好,母亲舍不得让我辍学,全村的人都不让我辍学,就继续念,但我对读书的前景已开始惶惑。
初三开学,要交一块五毛钱的学费,家里一分钱没有,我就对要好的同学佃贵说,明天我不上学了,佃贵问为什么,我不吱声,他说是不是交不起学费,我依然不吱声,他就说,你成绩那么好,不念可惜了,学费我替你交。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学,母亲问我为什么不上学,我说不想念了。母亲就拿竹竿子打我,边打边哭,嘴里说,你要不念书了,这家子还有什么指望。我蹲在地上一声不吭。中午,佃贵来我家,对我说,学费已替我交了,老师要你下午去上课。母亲这才知道原委,摸着我的头又抽泣起来。
最坏的状况来自初中毕业那一年。那个奇怪的年代,初中升高中不是靠成绩,而是要大队党支部推荐。凭我在学校的成绩和表现,上高中肯定不成问题。因为我是优秀学生,也是被老师们寄予希望的好学生。初中阶段,我的作文常常是范文,在各个班级轮流读。初三期末,县里组织学区联考,我的成绩在唐集镇、南禄镇和石湖镇学区名列第三,为学校争得了荣誉。

可是,坏消息还是象寒风—样刮来了。生产队长四爹爹低着头抄着袖子走到我家门口,对满怀期盼的我的母亲说:"日奶奶的,不晓得怎么推的,二子没推上。"母亲张大嘴吧,半天缓缓问:"四爹爹,这是……这是为什么?"队长叹了—口气,说:'他们说二子政审不合格。"正在扫地的母亲丢掉扫帚,一屁股坐到了小板凳上。
上不了学了,我丢掉破书包,背上一只大草蒌,在家乡的黄土地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其间,我也曾幼雅地给国家教育部写过信,讲述一个少年对读书的渴望,这些信,也都石沉大海。对母亲,我象一个犯错的孩子,整天低着头不敢和她对视。我知道,这次辍学对母亲的打击是巨大的,所谓雪上加霜,就是这种景况吧。
上不了高中,我的命运已经有了定数。生产队的公分和少得可怜的分配根本养不活我们一家,因为只有哥哥能拿到全劳力公分,我年龄不够只能拿半劳力公分,但锄地,挑粪,活是一样的。下面还有更小的三个弟妹等待养活。
我开始和集体作对,想法子“薅社会主义羊毛"。白天出去干活看到集体的庄稼熟了,半夜悄悄背上草蒌子就去偷,偷回来藏在猪圈后面的草垛里,又去睡觉。第二天趁母亲不注意,把偷回来的山芋、棒头、麦穗往自家东西里一和,谁也分辩不出来。那一年,十五岁的我象一个来无踪去无影的草上飞,于月黑风高时和集体战斗,总算偷回来不少果腹的什物,弟妹们也能囫囵地吃饱了。
这件事情终究被母亲知道了,但她并没有责怪我,反而到街上卖了一些粮食,为我买了一双帆布胶鞋。因为我的光着的脚在一天晚上的行动中被玻璃刺了一个大口子,在家里蹲了半个月。
一年后,我的在县里当秘书的叔叔为我在李集中学弄了一个插班生的名额,直接上高二,只上了一年多,高中就糊里糊涂毕业了。其时,我的父亲仍在涟水看守所里隔离审查,一审审了七年,直到三中全会后才被所谓的平反。 读书,读书,我的书就这样读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