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
站在老家的院子里
我无法告诉你,满天繁星
手机镜头里,也一团漆黑
我只能告诉你
今天,我又写了一首失败的诗
我的沮丧,是无法描述星空的沮丧
我啊,其实一直站在
星空与残稿之间
——一个笨拙的转述者
他结结巴巴
安妮
家住俄克拉何马州的艾比
怀孕十九周时,医生告诉她
胎儿患有绝症。明知女儿
只能活几小时,她还是生下来
取名:安妮
十四小时五十八分钟
安妮都在母亲怀里
她的父亲、姐姐围绕着她
为她读福音书……
晚上十一点,艾比听到安妮
最后的喘息
“她的一生都被爱
被欢乐和温暖包围
没有悲伤”
写下的部分
——无不在展示我的匮乏
也成为我反对自己的证据
作为一种羞辱
它们保留下来
现在,在隔壁房间
我没有再让人读到它们的愿望了
可我还是在写
我只能这样认为
“我知道了自己的有限
还在自不量力……”
我能不能这样认为
我写下的,并且还在写
只为了一首诗的出现
一首不可能之诗
在半空中上班
坐在康博大厦24楼
我怀疑现实的真实性
地面上的事物
纷纷缩小了比例,给我看
相比他们,我并没有离天空更近一些
相反,它的高度和广度
继续扩大着我的小
但我已放弃返回地面的机会
自愿在半空中
做个双脚悬空的人
我的工作,就是日复一日
坐在办公桌前,给天空写信
我看见的闪电,听到的雷声
都是虚无中,接收到的
来自天空的快递
少数人
……真是难得啊,索道下
有人在攀爬
电梯旁
也留有一条楼梯
一个声音,离开了合唱团
观察一个流浪汉,他的行动和思想
不在这个世界里
从广场的人群里退出来
我想着头顶那颗星球
它也曾在行星的序列之中
如今,走出了行星系
独自漂浮
它有着与其它行星的共同特征
但不再是同类
光明
光明还是出现了。在我背阴的房间
今天早上。当我抬眼看见
对面丽枫酒店的玻璃幕墙上
一个太阳在闪耀。虽然是个小型的
一束真实的阳光,经由它
反射进来。我就相信了
我匮乏的生活,光明没有缺席
只是转了一个弯,奇迹般地
照在我身上
身体论
我们使用它
触摸它容器一样的四壁
它确实承载着我们非物质的部分
存在的证据
每次,我们指向的也只有它
当世界回到一张床上
谢谢你的身体
谢谢我自己的身体
有时也讨厌它
它无节制的欲望
以及对另一个身体的移情别恋
我们最终
失去了对它的控制力
……到了安慰它的时候了
侍奉它的疾病和衰老
看着它从我的母亲
变成我的孩子
最后时刻
吉尔伯特一直后悔
为没有在美智子弥留之际
把她抱在怀里。
现在,吉尔伯特也死了。
深夜读到这儿,想到也会有那一天
就更紧地依偎着你
你在熟睡中也搂了搂我。
深夜读一个人的诗
就是去见一个人。
他不知道我
但我读他的诗。
一首一首读下去
每首诗都是他形象的一部分
最后是他的照片。
诗人在他的诗里,抚慰了我。
谢谢他
他并不知道我的感谢
也不知道我读他的诗。
诗人眼神冷峻,在照片里望着我。
读完一个人的诗
此后忘记,或者想起他还有余温。
关掉灯
诗人和这个夜晚一起休息。
开发区
每天穿过开发区。
匆匆的行人,好像都有一个目的地。
看不出,是他们自己在走,
还是相互裹挟着在走,
还是物价、疾病、房贷……裹挟着他们在走。
每个路口都有红绿灯。
每次我想通过,都是红灯,
我不想走的时候,又显示可以通行。
我不想走,身后的人就推我。
每条路上安有摄像头。
记录一次次违规,逆行,
我去商场,银行,车站,酒店……
电子眼拍下我的行踪。
电梯里,
我紧张站好。
有时去市里与朋友聚餐,
有时回乡下,看望父亲。
市区是城市的样子,
乡下是农村的样子,
开发区,在它们之间,
和我一样,长着一张混沌的脸,
一直在开发。
一直住在开发区,
拉着行李箱。
从中建华府到宋官屯小区,到新城市花园。
他说,原来这里是庄稼地,坟场,七里铺。
他原来是农民,
后来是保安,摊煎饼的,送快递的和扫垃圾的……
他是一个人,
也是一群人。
每天从他们身边经过,
我每天在他们中间。
每天,很多个我,
走在开发区。
白杨砍了种上悬铃木,
野草铲平铺上了地砖。
今天在康博大道,我看见
野草,又从砖缝里钻了出来。
开发区一直在开发,
一直未完成。
挖掘机,日夜工作。
挖啊,挖……
不断改变自然性。
也会看见一辆压路机开过去,
碾压过的路面,
平整,无异议。
割草机,在割草。
一边割一边唱歌。
洒水车畅通无阻,
对着天空在喷水。
下雨天,洒水车照常喷水。
不管我愿不愿意,
水都落在我身上。
不管愿不愿意,
沙王河,它接受了美化也接受了污水。
麻雀再见,蝴蝶再见……
我们在开发区展览馆里,见到了。
高铁站在开发区最东端,
向南上高速。
在高速路上,和在高铁上
停下来思考,是个难题。
新建的永庆寺,
少有人去。
我进去。又出来了。
佛陀的对面是游乐园,身后是化工厂,
不远处,是澳德乐购物中心。
今晚预告,大地影院上演喜剧片。
动物们关进了动物园,
植物们关进了植物园。
工人从脚手架上爬下来,
或飞下来。
经过开发区医院,
人和机器对我全身扫描,
给我开诊断书。
告知我,我患有不洁症,妄想症,自由散漫症……
病房连接手术室,
有人在我身上反复地动刀。
我一直被开发。
他们用学校,建筑工地,道德教育,社会成功学……
一个男人,试图用爱。
以爱的名义束缚我或怜悯我,
以道德绑架我,
以正义要求我,
以开发的名义驱逐我和召唤我,
性质一样。
朋友建议我换工作,
或者去别的地方。
第二天,我没有忙着去找工作,
而是继续硬着头皮,
来到了办公室。
想想吧。哪里都一样。
开发区,都是同一个开发区。
开发区中心的警示牌,
严重警告了我——
严禁踩踏草坪
严禁随地吐痰
严禁游泳、钓鱼
未经许可,禁止入内
禁止大声喧哗
闭嘴!
嘘……
听,
文化路上,几个老人
还在用一个调子唱每首歌。
我的口音,一直在变化,
不像我的。
十八岁去外省。
回家和父亲说家乡话,
他听不懂。
重复几次,把音调降低,
他还是听不懂。
需要开发一种新的语言了。
我压低声音,刚一张嘴,
就淹没在开发区的噪音里 。
120救护车呼啸着经过,
消防车经过……
天上投下致幻剂。
PM2.5颗粒物进入嘴,鼻孔,肺,血液,
一些物质细小如它,
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进入心脏,改变大脑结构,
不知不觉改造我。
我戴口罩,一层,两层,
似乎没用。
雾霾有白茫茫的欺骗性。
开发区有一支建筑大军。
水果摊的夫妻,又老又丑,
却有一个白而美的小女儿。
穿过时代广场跳广场舞的队伍,
走进深夜的开发区。
走过流浪狗,流浪猫和流浪汉们,
一个酒鬼停了下来。他说——
这朵雏菊是我的,
那棵槐树是我的。
不过,它们很快就不是你的了。
很快,天就会亮,
财产,土地,房子,女人,孩子,
什么都不是你的。
你不是你的。
很快,人们陆续走上街头。
我走进众人,
长出一张众人的脸,
我是你,
你也是我。
每天穿过开发区,
每天被开发。
臧海英,山东宁津人,出版诗集《一个声音离开了合唱团》等3部。
鸿山 . 玉和祥杯首届南方诗歌奖继续征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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