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蟒塬上的陈年红
舒 敏
“我只是想通过我的笔,将我们北蟒塬上一些将要快要或者已经逐渐开始丢失的东西,用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
“有人说,我的东西刚写出来就已是文物,我觉得人家说的对着呢。”
“我写的好多人和事,其实都是真的呢。”
实话说,一开始,我是不大理解陈年红对真的那份热切的。对他关于“真”字的阐述,也似乎觉得,不是那么必须。
就陈年红的小说内容来讲,多半是在讲故事。故事里的事,当然可能是真的,也当然可能,并不是真的。说它真,是因为这世上的故事,鲜有没有原型的;说它不真,是因为这世上的故事,也鲜有完全重合的。
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在《晨报副刊》刚一发表,就有张三认为是指他的,随后又有李四认为是指他的,当然可能,阿Q身上的确有张三,也的确有李四,但显然,阿Q不是张三也非李四,而是一个“具象化了的”艺术人物。关于小说,鲁迅先生曾说:“小说也如绘画一样,有模特儿,我从来不用某一整个,但一肢一节,总不免和某一个相似,倘使无一和活人相似处,即非具象化了的作品。”又说:“模特儿不用一个一定的人,看得多了,凑合起来的。”
有次跟著名作家方英文先生谈到长篇小说写作,他说:小说难免会有原型,有一些小说家写作,为了让自己能够顺利写下来,甚至会在写作过程中用某个原型的真名,以保证作品的鲜活生动,等作品完成,再将名字全部虚拟完事。
陈彦先生《主角》问世,就有人电话他,问:“忆秦娥的原型是谁?”
这问题让我想起陈先生在《主角》后记中的一段话:“ 无论忆秦娥与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呈现出的是什么形象,都是虚构的,这点不容置疑。我还是要说鲁迅的那句话,他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揍起来的角色。不过我的忆秦娥因为是秦人,嘴就拼不到浙江去,脸也拉扯不上北京的皮。是我几十年所熟知的各类主角的混合体而已。”
以上插叙,是为了解惑陈年红先生所言的“真”。此外我还想说的是,这世上只要是堪称优秀的小说,不可能全真,也不会完全失真,所以关于真与不真,陈年红似乎不必太过较真。
陈年红的作品以前读的不多,集中接触后,以为他的写作主要分两大块,一是小说,二是诗歌。就写作形式而言,陈年红没有选择最崇尚真实的散文体裁,而是选择了偏向虚拟和抒情的小说与诗歌,当然,不管是小说还是诗歌,想要真正打动且走入人心,又怎能离得开真呢?
贾平凹在《病相报告》后记中说:“真正的爱情诗它绝不是空泛的,肯定有秘密的心结,是写给自己或最多是另一个人。”鲁迅先生也曾说过:“创作须情感,至少总得发点热。”在我看来,不管是鲁迅先生的“发热”说还是平凹先生的“心结”论,归根结底,其实也都是在强调文学的真。
言归正传,首先来谈陈年红的诗。
陈年红的诗有个统一名称,谓“土诗”,结合我的阅读体验,我以为陈年红的所谓土诗,应该是指富有泥土气息的诗。这些泥土气息有些来自祖母,如“春雨贵如油,下的满街流,滑倒小学生,笑死一伙牛。”又如:“大懒差小懒,小懒不动弹,气的大懒翻白眼。”再比如:“一树松柏一树花,花笑松柏不如她,寒冬来临霜降了,只见松柏不见花。”这些诗有些我们可能听来耳熟能详,有的则新鲜陌生,而陈年红所做的,是将这些遗落民间的祖母的诗歌收集整理出来。陈年红整理诗歌的范畴当然不只限于祖母,它也可能是某一八旬老翁,如《乡约》,还可能,甚至可以说是越来越多的,是来自于陈年红对自个记忆的挖掘。如《看戏》《偷瓜》等。近期陈年红更是诗意蓬勃,写了大量跟当下生活有关的诗,如《混进蜂群的苍蝇》《脸和屁股》《胃口》等,其高产和敏捷,令人佩服。
再来说说陈年红的小说
陈年红的小说以中短篇为主,题材多围绕北蟒塬。我目前读过的有《发迹》《闹鬼》《老姜》《大地台阶上的黄昏》等。缓慢的阅读过程中,我慢慢品咂到了陈年红所说的“真”。陈年红的小说故事的确很真,读之,耳畔像是不断传来从泥土深处发出的绵长太息,伴随着这些太息,我仿佛回到了我的村庄,看到了那一群潜伏在我记忆深处的村庄人物,他们之中有正能量,有黑断肠,有白骨精,有电老虎,有黑心,有狐狸有神偷,有疯子有傻瓜。读陈年红小说的同时,脑海中不时闪现他曾有过的“文物”说,某种程度而言,我有些同意陈年红对自个的文学定位,因为的确,他的大量文字,确实是在做着用文字挽救文物的工作。我还想说的是,陈年红所挽救的范围,绝不只在一个小小的北蟒塬。就这点而言,陈年红的写作价值,贵重而独特。
前面我说过,陈年红的小说多半在讲故事,我还要说的是,陈年红是个会讲故事的人,所以,他的小说非常具有可读性。陈年红对故事节奏把握以及内容架构等方面的功力,亦堪称老道。
当然还并没有十全十美,比如对于他小说中一些细节的取材和着力,我就表示疑惑。进一步说,这其实是困惑整个文学界的一个老问题,即,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们的笔触应该向何方延伸?
陈年红小说的一些细节,阅读过程中给我带来了不甚愉悦的感觉,如《闹鬼》中有关“咂贫下中农鸡巴”的大肆铺排,又如《发迹》中对章孬怂被驴踢伤下身的渲染描写,还比如给驴取名“二锤子”,给狗取名“人锤子”,这种事情即使现实生活中会有,也应适当取舍,毕竟,文学虽“源于生活”,但也要“高于生活”嘛。如果我们不加择取地全盘实录,难免会给读者留下赤裸粗俗甚至戾气的印象,我以为不值得大力讴歌。作为一个写作者,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妨静心,细细思考下《金瓶梅》与《红楼梦》的差距,想想究竟哪个更好?好又究竟好在了哪里?
陈年红是豪爽的,更是友善的。无论走到哪,他都毫不隐晦他的农民身份。对那些瞧不起他农民身份的人,更是直白着自个的愤怒。这点充分说明,他不复杂,更不两面三刀。这是我所欣赏的。也正因此,对于他的小说,我才愿坦言我的看法。
但我还有话不能不说,比如对他的感谢。我要感谢他用他那只及接地气的笔,还原了我曾经的村庄,写了我的祖母曾说给我而我已行将忘却的歌谣,写了曾经生活在我村庄里的神偷或狐狸,读他的文章,时常,恍惚间我也走回了自个的童年,走进了如今早已远离的那个曾经熟悉的村庄。
这是一个将胸膛匍匐在大地上的作家,正因了他对大地的亲爱,所以得到了土地母亲更多的偏袒与厚爱。说到这点,我有些羡慕他,甚至,还有些嫉妒呢。当然更多的,还是感激。感激他将我的,当然还有你的,曾经的村庄,像考古学家对待新挖掘出来的一件件珍贵文物般仔细修复、打磨,抛光,从而,将曾经的一桩桩故事、一个个人物,灵动鲜活地永久定格在了世人面前。草率来看,他似乎是在用他手中的笔做着激活化石、复活“木乃伊”的徒劳,仔细想想,这是何其珍贵稀缺的一种打捞!进一步追究,你还会发现,所谓打捞、所谓记录,其实都只不过是手段和工具,透过这些手段和工具,我们看到了陈年红的纠结与愤怒,听到了他发自肺腔的低沉呼吼,而他之所以如此声嘶力竭,如此不遗余力,其实,恰是因着对假丑恶的愤恨和无法容忍,对真善美的热切向往和无比期盼。
作者简介:

舒敏,中国作协会员,雁塔作协副主席。1992年毕业于西北大学哲学系。现供职于某文化单位。出版有散文集《独自呢喃的树》《梦里乡愁》,有作品散见各大报刊。
诗人简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