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李少咏 小木匠说说 2022-09-16 23:24 发表于河南)
一
英国艺术史学家L·比尼恩先生在谈及东方艺术审美价值的时候说过:“最宝贵、最持久的艺术品并不是某些人称之为最纯粹的东西,而是最充分地体现出人的精神中的种种愿望、喜悦以及烦恼的艺术品。”
读着非花非雾小小说集《指尖花开》,比尼恩先生的这句话突然一下子从脑海中跳了出来。
与此同时,我的目光开始迷离恍惚,迷离恍惚中我看见了一个有点妖艳又有点凄伤的白衣女子施施然走来。一路以一种近乎听不见的声音,喁喁诉说着一个人的愿望、喜悦还有莫名的烦恼。那些愿望、喜悦还有莫名的烦恼像轻轻吹来又悄悄离去的风,像那些无法捕捉的梦幻,像生命中所有最美丽的时光,无常而静美!我突然间悟到,这是小说中的人,是一个小说中的世界。这个世界,是由一个叫丁丽又叫非花非雾的年轻女子创造出来的。
丁丽或者非花非雾小小说世界的建筑材料,主要的是历史,是她独有的心灵旅游的历史,那些历史的或者说历史的追忆的片段如一朵朵一片片七色的花瓣儿,经由一根看不见的红丝线穿缀起来,幻化成一幅幅好看的云锦,在风轻云淡的美丽笑容后,在无人知道的生命拐角处,在一个个新月如钩,或者无星无月的夜晚,在任何一个雨水如泪水般流下的时刻,突然带给我们一份别样的温柔或者疼痛,将我们在世俗之磨的碾压下日益枯涩起来的生活悄悄地重新点燃起来,将我们每一个人个体心灵中隐藏在种种尘垢覆盖之下的生命智慧与人性美,悄然释放了出来。
在丁丽的小说世界中,一切事物都是有生命有感情的。比如那只足有一人来高的大蝴蝶,“蓝色的翅翼上有着彩虹般的细密鳞片,随着光线的变化而闪动着不同的色泽。它的两只触须像两只柔美的长瓴。这哪里是一只蝴蝶,宛然飘飘欲飞的美人!她那一对稀有的蜜蜂一样的复眼,在大厅明亮的顶灯下,闪烁无数个光点,像人眼中盈盈的一汪眼泪。”这样会流泪的蝴蝶,当然和人类一样是有着丰富而又细腻的感情的。而在女大学生木子灵巧的画笔和敏锐细腻的情感调控下,那一片片原本普普通通的手指甲,同样会绽放出美丽至极的鲜艳的花朵。那种阅读过程中产生的欢欣与痛楚,凄怆与欣悦,让我油然想起英国诗人西格夫里·萨松在其《于我,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一诗中留给我们的一句令我们流连忘返,欲罢不能的诗句:我心中有一头猛虎在细嗅蔷薇。

二
最能够体现丁丽小小说如猛虎细嗅蔷薇一般的精神风骨的,是那一组主要以梅花和玉命名的历史小说或者历史传奇。
我们知道,在我们的现实语境之中,“历史”这个简单的双音节汉语单词,总是具有着某种重金属一般坚硬而又厚重的质地。无论任何人以任何语言形式发言,只要冠以历史的名义,就无形中含蕴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与不可辩驳的质感。因为在我们以历史的名义发言的过程中,无论你是自觉还是不自觉的,总是会在潜意识中先在地设置了一个个或隐或显的现实的参照。这种时候,历史成为了一个有生命的活物,可以随时随地地进入人们的心灵与精神,宰制我们的目光与决断。这时候,就像雅斯贝尔斯所说的那样,历史的回忆构成了人们自身的一种基本成分。年代湮久的人物为什么令人肃然起敬?过往的历史事件为什么引起人们强烈的话语欲望?从人们口耳相传的民间传说到历朝历代厚薄不一的历史典籍再到各种各样的历史教科书,总是我们精神营养的主要来源之一。有趣的故事和知识修养是我们追忆历史的理由,但远远不是全部理由。历史的魅力表明,人们十分愿意在现实之中享用历史,在历史之中找寻自己现实存在的合理性。在这种情况下,历史悄然进入我们的现实生活,成为我们今天生活的解释、补偿和映照。也正因为如此,意大利历史学家克罗齐才断言,“只有对现实生活产生兴趣才能进而促使人们去研究已往的事实。所以,这个以往的事实不是符合以往的兴趣,而是符合当前的兴趣。”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丁丽的历史题材小小说,正是让历史融入今天的现实的典型例证。《梅花锦》是以梅玉为题的一组作品中最让人心折的一篇。不仅是它以温婉秀雅的笔致写出了一段惊心动魄的生命传奇,也不仅是它在叙事过程中融入了作家自己的深刻而细腻的女性情感,更为重要的,是作家借现代织女梅儿的形象,传达出了一份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久违了的道义与宗教一般虔敬的生命信仰。在今天这个很多人失去了基本的道德底线,纷纷趋利忘义而不自知的时代氛围中,梅儿一生的坚守不啻是渔阳三挝,以振聋发聩之音,为我们为卑俗化、功利化的现实所日渐遮蔽了的心智打开了一扇清凉的窗子。小说最后一笔更是石破天惊,让视梅儿如生身之母至敬至孝的裕德以低沉如滚雷的声音说出了那一句“让梅娘忘掉梅花锦,来生做个平常人”,一下子把作品提升到了一个许多人最难以企及的精神高度上。有了这样的一句,梅儿的一生刹那间化作了一座朝圣者的灵魂雕塑。
《梅品》中的程素素与程雪如,是茫茫浊世之中傲然兀立于清澈明丽生命之河岸畔两株绝世美丽的梅花,她们不仅气节、风骨、才情卓然不群,令人感佩,更重要的是拥有一份洞穿世俗迷雾的高标精神向度,“英雄不问来路,位卑不掩品高……一己虚名何足惜!”纵八尺须眉,绝世英雄,又有几人能有见于此!
三
梅玉之作之外,《上阳宫人》、《天香》、《匪娘》同样具有某种撼人心魄的精神力量蕴含其中,《上阳宫人》尤其是这本集子中的极品。一般以历史传奇为素材的小说,往往讲究情节发展的跌宕曲折,人物性格就在情节的推进中得以体现。这篇《上阳宫人》情节性却相对较弱,整篇看上去几乎无高潮,无低谷,平淡素朴到了极致。而骨子里,却若隐若现地流转着一缕香味清冽馥郁的诗性气质。就个人阅读感觉而言,我更愿意把它当作一首苍凉的诗,苍凉、优美而感伤。正如一位作家在谈到一部他所心仪的作品时所说,“如果把它读作成长故事,它就是一部青春的挽歌;如果把它看成丛林法则,它就是关于生存的寓言。”在今天很多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有意无意地将情感和记忆从语言的绵延中剔除出去的现实语境中,这种优雅、从容、饱满,充溢着细节和情理内蕴的写作,显然更容易体现出作家本人的诗性情怀,也更容易让作品获得某种更为广阔的灵魂飞升的空间。这样的写作不仅是在讲故事,而且展现着作家的个人情怀。这样写出来的作品,自然而然会展现出一个活跃的感官世界,我们也因而能够在作品中看到天空的颜色,听到小鸟的鸣叫,甚至能够闻到主人公发出的一声声哀怨的叹息,感受到主人公内在心灵的隐秘律动。玥的世界,就是一个梦想和诗歌共生共存的世界。有梦想,有秘密,有奇迹出现的无限可能性,也就有了撼人心魄的艺术力量。
这篇小说的语言也柔美到了令人心颤的境界,舒缓,却富于弹性和速度感;这样的小说语言,恰恰如“我心中有猛虎在细嗅着蔷薇”一样,柔中有刚,绵里藏针。猛虎是英烈雄强的象征,可它也有醉心于蔷薇的清幽馨香之时。
小说是此在的讲述,历史植入小说显示了历史的此刻意义。历史是人类的漫长记忆;如果擦掉这种记忆,今天的一切都将陷入无根的浮游和溃散。因而,海登·怀特指出,人们在小说创造过程中最好是参照历史为现实定位,而不能将现实边缘清晰地切割出来,单独分析。因为过往的历史并没有中止它们的意义,它们的巨大投影沿着时间之维刺穿了今天,并且继续射入未来。有了这样的认识,我们就能够始终与历史同在,随时再造一个个我们自己的精神故乡,从而让历史记忆在我们的笔下发出魅力四射的艺术光芒。

著名的《洛杉矶时报书评》杂志一位资深书评家在评论苏联伟大电影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电影理论著作《雕刻时光》一书时曾经十分精辟的指出:“倘若我们能将《雕刻时光》浓缩成一则单一的信息,那么,它必然是,对任何艺术家和艺术形式而言,内涵与良知都应先于技巧。”这话说的极是。
本质上来说,我们每一个人类个体的各各不同的心象,都是宇宙整体意识在不同层面的显现与折射。我们在生活或者阅读中邂逅不同的心灵,经历不同的事物,不断寻求更深层次的沟通与交流,最终的旨归就在于在精神与灵魂的层面上寻求到同一。在这种意义上,你即是我,我即是你。我们互为镜子。透过你的欲望我看到自己未曾显露的隐秘;也是透过自己的泪与痛我看到你深藏的渴望与悲伤,找到你就找到了自己的另一部分。你心象的镜子中显露着我的笑脸,我的心镜中映出的是你的影子。也正是在这种灵魂与灵魂碰撞的激荡中,我们寻求着爱与回应,在寻求的过程中不断发现并挖掘出自己和对方被覆盖的最完美的本质,最终找到完整的自己。
正是在这一点上,年轻的丁丽作出了可贵的努力,让她的小小说在如猛虎细嗅蔷薇一般如诗如梦的语境中悄然绽放成为了美丽的花朵,这当然是值得我们认真关注的。

李少咏,自号小木匠,逍遥镇人。能熬胡辣汤,会做粗陋的小桌子小板凳。喜欢读书写字,希望以此抗拒生命中的佞戾、虚妄与迷惘,都是半瓶子酱油水准。一生不敢或忘少年时代做木匠学徒时候师傅的一句话:想做一个好木匠,就不能用一根钉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