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毋东汉
我前天接到华盛顿加急电报,表妹晓霞回国观光,老伴要我去B城北车站接站。四姑和姑父仙逝多年,我是晓霞在中国大陸唯一的亲人。
坐在地铁硬座,靠着扶手打盹,件件往事一幕一幕映在脑海,像电视连续剧。
晓霞的母亲是我祖母的干女,虎烈拉那年收养的逃荒孤女,位排我的三个姑母之后,我叫四姑。四姑嫁在山口镇,卖茶补贴家用,姑父在红星钢厂当车间主任。晓霞17岁那年,从红星厂子弟中学插队到我们红柳村。农业学大寨,红柳沟水库开工。我和晓霞都上了水库,都被编入青年突击队。四姑特意叮咛我:“要照顾好妹妹。”我说:“我是突击队的副队长,这点事能办到,您放心。”我利用职权,任命晓霞当考勤员,在指挥部灶上吃饭,物美价廉,考勤过程工分实误实记。为了突显干部带头,我和晓霞也经常参加工地劳动。
炸石头打炮眼,她扶钢钎,我抡大锤,一天打炮眼一米七,受到领导表扬。领导教她在队前表决心,她说:“俺表哥是突击队副队长,我扶钎子俺哥打,我说:为了水库早建成,莫怕砸伤妹手腕。所以就打了一米七!”感动得大家拍手、点头、吐舌头。
抬石头时,我跟晓霞抬一个铁丝络。她总是把铁丝系往她一边挪,我趁她扭头把杠头搭上肩时,悄悄又挪向了我这边,多次又被她发现。
从红柳东岭取土、上坝、抢高程时,我驾着架子车辕,车上是满车黄土,晓霞双手撴着架子车襻绳,蹲在架子车尾,架子车像小燕一样轻盈地从东岭飞向坝面。跑的回回多,又受到表扬。
休息时,晓霞不歇,她又去和姑娘们一起打夯。她不光拉夯绳,还会领夯。老远就听见她的夯歌声:
“同志们拉起来哟,
为革命来打夯哟!”……
晚上睡得迟,要记考勤账,她鸡啼起床,给灶房帮忙蒸馒头。
由于她表现突出,年底评为优秀队员,评选时,我投的反对票,但少数服从多数,仍然当选。
在知青返城潮中,晓霞被推荐当工人,又考上大学,分别那天,我和晓霞在水库竖井天桥上合影。晓霞泪花盈眶,拉着我的手说:“亲哥哥,我不会忘记你的!”我说:“我永远记着你那句诗:为了水库早建成”,晓霞接着说:“莫怕砸伤妹手腕!”
她灿烂的笑容,定格,连摄影的连指导员都落了泪。
以后,我离开水库,当了教师,由于太忙,再没见过晓霞,她给我来过五次信,我只回过一次,还不知她收到了没有。从信中了解,她大学毕业后加入了省美协和省作协。婚后定居在美国。他在美国办画展五次。还出版了一本书《青春之祭》,是外国人资助出版的。我还没顾上看,在火车上弄丟了。她答应另赠一本给我。信中言道:“我画山水出了名,与当年和哥哥在水库工地战山斗水不无关系。”……
一觉睡醒到B城,我赶到城北车站,表妹晓霞发来微信说:“车站东边玻璃桥上见!”
几十年没见,约会地点竟然选择玻璃桥,的确够浪漫的了。她也不想想:分手时她二十岁,我三十岁。我退休二十年,现在已接近八十,一副农民模样,她也该快七十了。见面竟然是玻璃桥!
我戴着草帽,把旱烟袋的烟包系子挂在脖子上,拄着自制的龙头拐杖慢步上桥。这玻璃桥距地面五十米高,是俯视B城全景的最高最险建筑。旅客出站,若无紧要事,都选择登玻璃桥边观景边出站。
我站在桥上不敢迈步,像在空中走路,两腿发软发抖,心想:踏坏玻璃,咋赔得起?绊死了事小。想到在水库工地抢险,几乎被洪水冲走的事,心里一热,腿不抖了。
刚走几步,就看见对面走来一对老年夫妇,他们互相搀扶着,战战兢兢走了过来。男的黄发蓝眼高鼻梁,西装革履,滿口英语,我一句也不懂。女的像是晓霞,头发白了,滿脸皱纹,笑容依旧,也很灿烂,穿着旗袍。她像背书一样说:“亲爱的表哥,你接我来了!谢谢你!不过,我们已经定好高级宾馆。不用你操心了。我和老公一起去宾馆,你没吃饭的话,我们一起去吃汉堡包?”我说:“不吃咧!刚搁碗不久,见个面就对咧!上这玻璃桥,蛮紧张的,我吸袋烟,歇一会儿就回呀!”
晓霞说:“你要的《青春之祭》,我给你带来了。请表哥斧正。”她在“哥”字前头加上一个“表”字,给我以“表面”的感觉。我接过书一看,是地球那边出版的。封面上画着一朵枯萎的花朵,绽着许多青年抬石头的暗影,暗影中还有农业学大寨字样。
我觉得味道不对火,就说:“字印得太碎,我现在把字都忘完了,好多年都不看书咧!你留着,给你的同志们看吧!”晓霞又把我看了一眼,从我手里接过书,说:“我知道你没有与时俱进,还停留在学雷锋、学大寨、战天斗地、务农学稼的错误年代。表哥,再见!”她老公好像懂汉语,及时地向我摆手道:“哈喽!”
我知道“瞎喽”。高大的玻璃桥上,我和表妹夫妇各自向后转,分道扬鑣。我往回走时腿不抖了,心里若有所失,摸摸烟袋、烟包、公交卡,都在。我问自己:今天干什么来了?接站?接什么站?我的表妹,与世界接轨了!我回去若上四姑坟,报喜还是报忧?我愧对四姑,把表妹没照顾好,丟人。表妹离我远去了。回去老伴若问我,我就说:没接上!
2022-9-15-于樵仙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