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长沙市区东行30公里,湘江冲积区渐入尾声,广袤平畴像一张渔网越收越窄,长平公路由舒展变得局促,仿佛那张渔网里的一条鱼,初时不觉得在网里,随着渔网收拢,它开始本能地扑腾起来。过春华镇,公路左侧山势兀然陡峭;过大鱼塘,两侧高山拔地而起,将公路死死夹在中间。这时,公路左侧的山像一道绿色围挡,山南即是秀丽无方的长沙县果园镇。
从长平公路进果园有两条路,一条是从春华镇拐入,经蜿蜒曲折的山间公路,八里许,至果园镇政府所在地杨泗庙;一条是从水波坳,穿过九木村,沿河边公路到果园辖区大坝桥。
那条河叫金井河,因发源于本县东部的金井镇双江乡龙华水库,故有此名。该河流经乡村沃野,水草丰美,一路下来水面并不甚宽,约三四十米吧,常有乡民隔岸拉起家常,话不高声,却玲珑入耳,再伴以桨声与水色,不啻桃源仙境。奇怪的是,金井河水一到大坝桥,两岸山势愈加崔嵬,而河面亦倏忽开阔,仿佛一束丝线织成了一面铺天盖地的锦缎。金井河丰沛的水流在大坝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河湾,河流走向也由南折而西,这一折让它把名也改了——金井河最漂亮的一段就叫金江。略去一井字,大约此地河塘遍布,井不是特色;变河为江,乃因为河面宽如江面所致。金江这个名字,音调铿锵,姿态大方,有一种俗艳的美。而它所包含的清幽隽秀的山水,却难与俗人言。
宽阔的水域持续了约三里,河水再猛地一个直角大拐弯,重新向南,不仅河道骤然变窄,而且陡然向下倾泄,在一道弧形的石坎上形成壮观的瀑布。记得童年时,住在金江坝上外婆家,我每天枕着涛声入眠,但每天睁开惺忪的睡眼,听到轰鸣的瀑布,我总以为外面下大雨了,结果起床一看,又总是晴空万里。有天清晨,果然下大雨,我却以为是瀑布响,开门跑出去,不防淋成个落汤鸡。
多年前,人们在金江拐弯处筑桥建坝,将河水拦腰截断,做成一个电站。河流翻为湖泊,人们叫它金江水库。上游的泥沙渐渐在河中沉积,形成一个芳草萋萋的河洲。每当夏季,河洲上万荷竞放,蓝天白云下,红飞绿荡,直让画家掷笔。常在荷叶田田中,冷不丁探出一只只木划子,或藏头露尾,状若灵蛇;或犁水切浪,势同破竹。上面立着头戴箬笠的女子,她们半卷裤腿,轻挽衣袖,手拿毛剪,将一个个莲蓬采摘下来。那莲蓬肥大如掌,饱满的莲子嵌于其间。将小枣般的莲子悉数取出,莲蓬就像空空的蜂窝,暴烈的阳光旋即将它的碧绿化为黝黑,化作与泥土相同的颜色。
金江水库两岸青山耸翠,树密林深。我的外公埋在北岸的山坡,现在去扫墓,简直如同在原始森林里探险,脚头一不小心便抵着某只松鼠的尾巴,吓得那安静的小灵魂落荒而逃。我的外婆埋在南岸的山谷,与水相邻,头枕余波,脚垫残荷,辛苦一生的外婆终于得以日日陶然于波光云影间。
金江南岸的高山名曰雷打石。我曾多次穿越修竹茂林,攀羊肠小径而登顶,山顶南端面向水库处有一巨石,赫然威猛,不亚于怒吼长坂坡的张翼德。但巨石正中一道裂缝,如刀削斧劈,齐崭崭直入幽深的谷底,恰似威猛中的一抹柔情。小时候,外婆告诉我,很久很久以前,这座山上住着一只灵猴,他乐善好施,扶危济困,挽救了不少落水者的生命。金江里有一条恶龙,靠吸取落水者的魂魄修炼兴风作浪之功,瞧见灵猴老是坏它的好事,便处心积虑,在一个月黑风高夜,乘灵猴酣睡时将他杀害。渔民和村民们闻讯对天嚎哭,三天三夜之后,天帝委派雷神下凡发威,将恶龙击毙于江中。据说,当时恶龙坐在龙椅上,现在江底仍有椅子石。雷神为了纪念灵猴,搬来一块巨石放到灵猴的遇难地,谁知巨石刚放下,一道闪电便将其一劈为二。人们认为,这是灵猴显灵,他依然在保佑着这一方水土。
沿着高山峻岭,金江向西南方向逶迤,前行十里,抵达果园镇的中心杨泗庙。金井河从东北向西南斜贯果园全境,在果园境内形成三大集市:第一个大集市是大坝桥,第二个便是杨泗庙,第三个是金井河与捞刀河交汇处的枫林港。
杨泗庙是果园镇政府所在地。但有趣的是,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形成一个固定的街市,而是民居散落中,偶尔冒出一栋政府公房,很不起眼。我路过杨泗庙无数次,一直不知道果园镇政府在哪里。我曾问过,有人指着说,是那一栋。我看过去,同样是几栋并不高大的寻常屋舍,一副砛砛自守的模样,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栋。最近几年,在金井河畔的马路两边形成了繁华街市,超市、菜场、药店、车站一应俱全,甚至还出现过全国闻名的农用汽车改装厂。但杨泗庙与任何一条县级、省级公路都不搭界,再怎么热闹,也改变不了它恬适、闲逸的乡野气息。
出杨泗庙,金井河邂逅从路口镇麻林乡流来的麻林河。它们相见如故,麻林河索性投身到金井河的怀抱。此处名叫铜钱潭。峭壁临江,飞篷渡客,鱼履深渊,鸥鸟低徊。行到水穷处,一山奇崛,拔地而起,山脚有华佗庙。
华佗乃三国时异人,他为关羽刮骨疗伤,声震宇内;他创制“麻沸散”广为民用,深得人心。不知何年,有人通过水路将华佗神牌运到铜钱潭,请香供奉,一时香火鼎盛,前来拜祭者充塞河道。民国三十六年,始建华佗庙,为一独进单间,历经沧桑,却惨遭文革浩劫,屋坏坛毁,香销烟灭。有地方信士,将神牌悄悄藏匿于后山窑洞,方得以幸免。从此庙殿收归集体,变成了粮仓。
2004年,当地群众自发组织庙会,募集资金,拆旧迎新,增其旧制。庙宇由原来的一间平屋,扩至一栋三缝,正堂供奉华佗先师主位,两厢配享盖天普佛关帝君、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平浪王杨泗将军,精雕神像,栩栩如生。庙外设有硕大香炉,不仅增添河边胜景,而且安抚人心不平之处,有益于俗世生活。正殿广场上,一栋戏楼拔地而起,十米方正,上下两层,檐角墙沿刻绘着传奇人物、走兽飞禽,立柱门廊悬挂着诗词、对联,真可谓流光溢彩,曲雅丰赡。台下可容纳数百人观看。每年农历八月十五,是华佗神诞日,前后都要安排一系列祭祀活动,组织盛况空前的庙会,比如一连四天寿戏,每天三场,香客上香,群众看戏,按例免费开餐,不失古庙遗风。红红火火、热热闹闹近半月,才偃旗息鼓。群众回家,茶余饭后仍津津乐道,不忍释怀。
过铜钱潭,金井河再向西流,没几里,又碰到了浔龙河。两河交汇,溶溶泄泄,铺垫成一片富饶秀美之地,这里就叫双河村。出双河村不远,刚刚汇集了麻林河和浔龙河的金井河心满意足、兴高采烈地流入捞刀河,实现了果园境内四条河流的大会合。这四条河,捞刀河气势最足,应称兄长;金井河流经境内最长,是大姐姐;麻林河朴质可爱,如邻家小妹;而浔龙河最为美丽,这位二姐姐自有一种隽雅神秘的气质,让人流连忘返。君不见,浔龙河两岸,屋舍林立,桑竹成篱,良田千亩,河塘无数,百姓歌云:“奇珍满目浔龙河,谷伴溪壁雀鸟歌。峭壁拖刀凝故典,香花野果满山坡。”
“峭壁拖刀”是什么样的故典呢?又要回到很久很久以前,果园出了一个神童叫杨泗。杨泗生得聪明,长得英俊,八岁那年的一天,他在河边玩耍。调皮的他,把已经造好的木船拔钉毁掉,准备自己重造,被人毒打致死,抛入金井河中。他的尸体顺水漂流,从杨泗庙漂到枫林港十里之遥,上浮三天,下浮三天,香三天,臭三天,十二天以后竟然复活成人。
可是,他漂流时的臭气触怒了牛头山下龙洞里的吴孽龙。吴孽龙扬言要将沿河一线搅成汪洋大海,百万群众面临灭顶之灾。杨泗想,祸是我闯下的,应该由我来一力承担,决不能让无辜百姓受到伤害。于是,杨泗奋起抵抗,和吴孽龙从金井河一直斗到浔龙河,不分胜负。一时间,天昏地暗,山河失色。狡诈的吴孽龙隐身于浔龙河畔,妄图对杨泗一击致命,却瞒不过杨泗的法眼。
只见杨泗大吼一声,猛然身长三丈,勒马挥刀,直插浔龙河,并在吴孽龙身上一路拖过去。刹时,雷鸣电闪,地裂山崩,只见峭岩绝壁,片片形如刀切。至今,浔龙河畔的山上还留有一道长百丈、宽四丈、深六尺的刀痕。附近,上有上马田、下马田、马蹄坳,下有浔龙河、落刀嘴、捞刀河,世易时移,沧海桑田,不少奇闻趣事口口相传。
杨泗擒获吴孽龙后,用铁链将他锁在南海铁树上。待到铁树开花,吴孽龙悔过自新,痛哭流涕,杨泗就放吴孽龙归家。吴孽龙回头是岸,杨泗得道成仙,百姓感恩戴德,称之为杨泗将军,皇帝封他为平浪王。为了纪念其丰功伟业,朝廷拨款、百姓捐助在杨泗庙和枫林港分别建造紫云台、情缘庵两所庙宇,原迹均已不存。
杨泗庙以西四五里,乃古楼新村。这个名字饶有意趣,与古为新,生生不息。这一带贡献出了古代壮士马元和近代文人田汉。马元所在的时代朝廷腐败,奸臣当权,连年灾荒,天怒人怨。马元虽出身卑微,却一身侠肝义胆,他聚众千人,杀富济贫,方圆百里威名赫赫,贪官污吏闻风而逃。这还不算狠,马元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自封皇帝,这下激怒了皇宫里那位“真命天子”,他派出大军前来征剿。马元寡不敌众,被挑下马来。他骑上一头肥羊仓皇逃命,官兵一路穷追不舍。前面一处高墈突然崩裂,马元人仰羊翻,后人称这里为崩墈。无奈,马元只好徒步狂奔,前面又有一条河,宽百米,无桥无舟。马元脱掉上衣,一头跃入湍急的白浪,后人叫这条河为赤膊河。过了河,继续跑,当跑到一个渡口时,马元精疲力竭。官兵一拥而上,就地取其首迹。老百姓为纪念他,把这个渡口叫作“皇死渡”,后易名为黄狮渡,说明他这个自封的皇帝,老百姓还是认账的。
田汉故居坐落在田家凼茅坪,土砖青瓦,正堂两楹,旁边是杂屋,屋前有口水塘。田汉七岁读私塾,两年后丧父,成了失学儿童。十岁时寄居仙姑殿下“栖凤庐”远房亲戚家,发愤自修,一年后赴省城长沙求学。1912年,考入长沙师范学校,成为革命教育家徐特立的弟子。有一次,田汉将几首打油诗贴在教室的玻璃窗上,美其名曰“窗户报”。诗中有句“特立狂涛骇浪中,宝刀血溅首元龙”,嵌入老师名字,遭到同学举报。徐特立不仅没有批评他,反而鼓励“窗户报”这种形式。徐特立还经常带田汉去看“文明戏”,14岁的田汉开始写剧本,后来成为中国现代戏剧的奠基人。1916年,田汉得舅父易象资助,赴日本留学。1919年,在东京加入李大钊组织的少年中国学会;1921,与郭沫若、成仿若一道建立创造社,倡导新文学。1930年3月,他以发起人身份参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并被当选为以鲁迅为首的七名执行委员之一。1949年后,田汉曾任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中国文联副主席。遗憾的是,这位中国国歌的词作者,却在1968年遭极左势力迫害,冤死于狱中。他的追悼会直到1979年4月才在平反后召开。
田汉发蒙的母校在花果园李公庙。李公庙始建于1205年,距今800余年,是全省乃至全国李公庙的发源地。李公何许人也?据说他母亲生他的时候,梦见紫霞入腹,异香满室。李公幼时木讷寡言,不与群儿为伍。有天他一个人在外面玩,一老人从天而降,手里拿着一个桃子,对他说,吃了它,四八之数,可超凡入圣。他回家告诉母亲,母亲对他说,那你和妹妹分了吃吧。他就分了一半桃子给妹妹吃,所以后来妹妹也成了神仙。李公聪颖异常,在乡塾中,他问塾师,怎样才能当圣贤?老师说,读书。他再问,我现在读书,为什么不是圣贤?老师说,你还小。他又问,那老师是圣贤吗?老师无言以对。及长,李公博览三教,精研岐黄,慨然有出尘之志。负行囊奔走四方,处处妙手回春;行医术不计贫富,无不药到病除。32岁那年,他对儿子说:“吾今功德圆满,可用桶覆吾身,过七日方可开视。”子遵其言,如期开视,只见他正襟端坐,面不改容。人们便在花果园建李公庙祀之。凡遇旱涝重灾、疑难杂症,叩之即应,灵威昭著。
李公庙原有庙宇三进,壮丽巍峨,后遭兵乱匪患,几经修葺,并曾在此办积社仓、育婴堂以及私塾学堂。庙堂与戏台之间,轩阔敞旷,可容纳两千多人看戏。坪内有两株古银杏,叶茂枝荣,宛如亭亭华盖,庇阴着众乡亲。戏台两侧,有一副用花岗石雕刻的录书对联:“不大地方,可家可国可天下;平常人物,能文能武能鬼神。”1956年4月,田汉回乡探亲时,旧地重游,在庙堂前的石阶上席地而坐,亲手抄录了这副对联,带回北京。
从花果园往东,又进入江南丘陵地带。江南的山和北方不太一样。北方山体高大,山势威猛,一旦绵延则像一匹骏马朝着一个方向一往无前;南方的山大多低矮、圆润、柔和,它不是成线性奔驰,而是像花团一般簇拥。石龙山即是范例。它山山相连,却不是一味地朝东西向拉扯,而是乍离乍合,欲走还留,每一座山似乎都对其他山有着不可抗拒的引力,这股引力将延伸的群山又聚拢起来,形成方圆数十里山环水抱的奇观。“青山碧水藏古寺”:山是石龙山,水是曾婆塘水库,古寺是刘公庙。
曾婆塘水库,处石龙山与决基山脉之峡谷,修建于上世纪60年代。初春水满,灌溉着下游数千亩农田,确保旱涝丰收。盛夏来临,水波兴起,和风习习,是旅游、避暑、垂钓的佳境。秋高气爽,天地间一派肃穆,也加深了这里山水间的静气。
这时,湖面像一匹绣上了蓝天白云、群峦飞鸟的锦缎,涟漪仿佛那不断移动的针脚,徐徐地吐出一片片美景来。巨形倒影与创造它们的天空、山水融为一体,又有着清晰的界限,它们自一诞生起,便成为大自然中的另一种独立存在,有着独特的风姿与气息,它们将时光牢牢静止在湖面和水底,任外面的光阴滔滔流逝如一条不歇的长河。
松杉铺翠,楠竹满坡,茶林出油,花果飘香,河塘遍布,沃野留芳……这个地方叫果园,真是不能移易的两个字。
莫道不销魂,时时回首,只望见,来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