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 马 崖 之 春
文/焦锐

巴里坤不是一个充满诗意的草原,巴里坤是蒙古语,翻译成汉语为:虎爪上的草原,四下里张望,除了草原便是草原,没有秀美的山脉和丘陵。猎豹车是狂吼着进入巴里坤县城,这个县城的建筑风格是伊斯兰风情和汉族人土木结构古老建筑风格的混合体,家家几乎都有葡萄架搭建的庭院,天蓝色的外观建筑,注定是异族风情,进入庭院,孟春的矫情全都隐藏在一个角落,满园茁长的花苗,预示这个春天庭院的娇艳。土埂下无一例外的种植着夏日的蔬菜,那些老房子,各种果树抽芽摇曳,等待果实累累的秋天。那一条大街,尽头是个清真寺,阿訇的诵经声,洪亮的穿透中午县城的每一个角落。

猎豹车进入一团营区,门口的哨兵很正规的给我们敬了持枪礼。在一座三层楼前,花坛的边上车子停在那里,小鱼儿拉开车子后门,站在旁边等待我和秦主任下车,一团团长政委很快迎了上来,他们都是很年轻的上校,我们互敬军礼,紧紧握手问候,我虽然是大区机关来的,但我的军衔只是少校,职务正营,按照军规还是要称团长政委首长的。两位首长示意我们进招待所,住房规格与分区一样,小鱼儿就住在我的隔壁,我特意看了房间水果和招待品,小鱼儿与我的待遇一样,秦主任的房间只多了一台热水器。我们洗漱完毕下楼与团长政委汇合,这时正是新疆时间12点,北京时间下午2点,我肚子饿的咕咕叫,团长政委接我们到首长灶,那里仍旧是一张能容纳二十多人吃饭的大圆桌,一次性的桌布很干净的铺着,上面布满“满汉全席”,伊犁老窖像炮楼一样围着桌子转圈,每个人的酒杯都是玻璃杯,晶莹透亮酒香扑鼻,每杯酒都是250g左右,我见状十分郁闷,我知道这种热情是不能漠视的,更不能让这些常年守卫边塞的将士人格和尊严受到伤害。我不善饮,但我豁出去了,新疆土话叫作儿子娃娃。按梁山一百单八将排定坐次,我和秦主任依旧坐在团长政委两边,静默片刻,团长高举玻璃杯,开始致词:尊敬的兰州军区焦干事,尊敬的新疆军区秦主任,还有可爱的小鱼儿干事,张骞凿空西域,苏武牧羊北海,傅介子平定楼兰,霍去病气吞万里如虎,一匹汗血宝马却能引发一场战争,我们的脚下也充满分裂与统一的战争历史。一位大首长说西安安则天下安,西宁宁则天下宁。哪一件历史传奇没有边防军人的鲜血与付出。世纪初年,是一个充满春天气息的年份,两位首长来我们团指导工作,我代表团党委和全团官兵,表示真诚的感谢。干。团长一杯酒下肚,政委又艾赖拜赖地一大堆,我又喝了一杯,参谋长主任后勤处长也要如法炮制,秦主任不干了,说小焦是军区的笔杆子,有病不能喝酒,能接龙团长政委的就很不错了,谁要想喝冲我老秦来,儿子娃娃的干活。团长政委见老秦黑了脸,忙说酒香情谊重,吃菜吃菜。那个叫不上名的政治处主任说两位领导请品尝我们巴里坤的特产锅仔羊肉。这锅仔羊肉相传在乾隆年间是专供宫廷的,皇帝老儿专用,传说中一直延续到清代末年,巴里坤的山泉水,巴里坤的草原羊,湖南土产的干巴菌,少许葱姜蒜,烫炖到十成,滴几滴老抽即可。我看着圆桌上那个大号的青铜火锅,炉下炭火正旺,锅边四面八方的喷着白气,

一种不可理喻的香味飘逸房间。这是什么奇珍呀?仅仅是山泉水和羊肉的功效吗?我期待着开锅的时候,中灶上士很郑重的开了锅,说各位首长请品尝吧。团长政委不由分说,便给我和秦主任加了一块肥美的羊肉,入口的一瞬,一种高贵的罕见的肉香在口里回荡,软糯而不弹牙,那么大的一块,很快滑进肠胃。在边疆,居然能品到紫禁城两百多年前王室的香味,羊骨很脆,余香悠长,那一块一块翻滚的羊肉,像是随意摆放热汤中的天物。我品尝了三块,觉得人要有禁忌,不可随意放浪,即是大区机关的干部,也要有个矜持,他们劝我吃肉我坚拒之。说还有什么好吃的呀?后勤处长说巴里坤三月的苜蓿很嫩,您尝尝苜蓿尖炒酥肉怎么样?我尝了一口,酥肉入口即化,只有苜蓿尖在我口里还原春天里所有想像,春天就在舌尖和鼻孔里,田园牧歌就在这一间斗室中,忽然感到这里缺了长调的古老和豪迈。其他菜都是一团自给自足的鸡鸭鱼肉蔬菜,这些大陆货各部队都一样,我盼望的小蝶咸菜始终没有出现,我是穷苦人家出生的孩子,有咸菜夹馍就很满足了,喝了一碗蛋花汤之后,大伙纷纷离席告别。团长说下午两位可以参观一下团史荣誉室,随处转转,晚上我们继续喝。

望着远去的年轻的团长政委的背影,我感到那个重如泰山的责任,已让他们步履蹒跚了。边防人说边防无小事。哪一件事都与这个国家的尊严和领土神圣关联。中国虽大,没有一寸领土是多余的,每一寸领土沉淀着这个民族最伟大的人格和历史。我们三人回到招待所,摇摇晃晃入睡。
下午四点正,我们将自己的狼脸洗干净,整肃军容,来到团史荣誉室,接待我们的是那个叫股东的组织股干事,他见我只是个少校,便轻慢的说各位首长到处看看,主要关注一下我们老团长张敬一的事迹。完了,请你们把门锁上。我有事先走了。我不悦道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们长着眼睛的,完了会给你把门锁上。股干事如释负重,仓惶逃窜。小鱼儿嘟囔一句:妈滴,这个大傻逼。当我看到张敬一感人事迹的时候,感受颇深。古人讲,王侯将相不问出身,宁有种乎?张敬一与我是同乡,西安灞桥人,任边一团团长八年,走遍数千里防区的每一个驻兵点,每一个高地,甚至每一堆移动的沙漠,渴了喝一口纯净度很低的苦水,饿了啃一口馕,冷了,在深夜的沙漠上架起火堆,与士兵同甘共苦,始终把边防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1981年,中央军委把张敬一命名为戍边模范英雄团长,82年,我还是新兵时就学习他的英雄事迹。后来,他从哈密军分区司令的位置上转业,至今我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只有从心里头祝愿他身体无恙安度晚年。其他的都是我不感兴趣的,从团史荣誉室出来,看到二线各连的菜地,长势甚好,常见菜异常的肥大,我想,这不是战斗力是什么?拐角处的军马所,只有一匹战马,鸟瘦毛长的,与神骏相比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朋友说一匹黑马为什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白马?因为马老了,这匹战马是因为马病了。一个人一夜之间白了少年头,是因为他老了吗?如今满世界都是白发人,血气方刚去了什么地方?未老先衰和生活压力的沉重,人不如马。

我们是在清晨上路的,这一整天的行程,都在沙漠里,看样子阳光很烈,出发前首长灶给我们备足了路上的干粮,方便面、火腿肠、榨菜、还有软香可口的葱花馕,团首长考虑的很周到,给小鱼儿猎豹车的后备箱一个保温桶,装满滚烫的西红柿鸡蛋黄花木耳汤,路上用于我们解渴和泡方便面。晨曦很压抑,在遥远的地方贴近铁色大漠。铁马金色大边关,出了巴里坤县城,我们的车,像沙海上的一片飘动的绿色树叶,怒吼行驶。边防公路已经被漫漫黄沙覆盖,司机小张凭着经验,车开得很潇洒跟稳妥,沙岭沙山沙丘被我们抛向身后,一缕漠风,卷起漫天的烟尘,扑向外蒙境内。那个大漠中的太阳,像一个严重贫血的婴儿,懒洋洋地挂在地平线上。我打开车窗,风是透骨的凉,我的视野,一眼无法望穿的金色,在远方,与蓝天讲述今天的故事。出了巴里坤县城,到现在,没有见到一棵水灵的草木,没有见到一只沙漠中的野兽,甚至充满诗性的一棵枯树也成为奢望。我们的四周是铁色和漠风的海洋,千千万万座沙山沙丘沙岭迎来我们又送走我们,我看得眼乏,耳边听到秦主任的鼾声,我提醒小鱼儿,你和小张千万不能睡觉,给我把眼睛挣大些,千千万万不敢越境。小鱼儿大声说是首长。也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猎豹车内热的令人窒息,我们说话声音都有些沙哑,小鱼儿给我们一人塞一瓶矿泉水,片刻之间都成了空瓶。小鱼儿说两位首长要不要开空调?我说还有一半多行程,开了空调很费油的,秦主任不宜吹空调。我们便开着车窗继续前行。太阳已经高悬车头的正前方,下马崖的方向是沿着边境线像南延伸,在无聊中大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不知穿越了几万道沙山,小鱼儿说首长前头5山7点2高地都是我们补充能量和午休的地方。秦宏说是前头最高的那个沙山北坡吗?上一回我也在那里歇过脚。车子很快到达,小张拿着一大片帆布,铺在沙山的阴影里,我们盘膝而坐,把所有吃的摆在四人中间,小张打开碗仔面,给我们浇上滚烫的蛋花汤,一人一碗,泡面的时候,我们啃着葱花馕,就着咸菜火腿肠,喝着矿泉水,聊着巡逻路上的奇人奇事。其实,很多的是下马崖的故事,下马崖的传奇。我说再不吃泡面就泡沱了。大家纷纷端起泡面,吃得很可口,秦主任像变魔术一样摸出几颗大蒜,说这家伙配方便面一绝。我第一个吃完了面和干了汤,把碗递给小张,说请给我打一碗蛋花汤,喝完那一碗汤,我便到十几米外的阳光下放水,我没有回头,我们四个人站成整齐一排,大家都憋得够呛,漠风徐徐吹来,坐在帆布上很是享受,因为那是阴凉处,如果这个时候上车,感觉就不会这样安逸了。小张上车,打开空调,十分钟后我们上车,便继续我们的远征。总而言之,下马崖连个影子都看不到,它也许在阳光里酣睡,我们却还有两三百公里的行程,在没有人烟的沙漠里,吼天吼地的前进,我甚至这样想,如果前方老天爷给我们一棵枝繁叶茂的白杨树,我会跪在地上给它磕一百个响头。绿色,对于沙漠中孤行的人们来说,那是比食品更加珍贵的东西。想也白想,整个一下午的行程,就在前方等待我们。没有人烟的广袤,实在是充满了杀机,没有什么金色浪漫,只有生和死。在这样的边关路,要么被渴死,要么就被冻死,还有孤行者,一定死得不分国界,那些在阳光下的我们森然白骨,不知是谁的归宿?无论是谁,我们都心怀虔诚。

傍晚,美景无需用文字描述,喝完最后一瓶矿泉水,我们便看到了右前方有醒目的水塔和炊烟,那是一片树林笼罩的地方,风中断断续续传来高音喇叭军歌的片段,大概是团结就力量。鸡犬相闻的时候,司机小张停了车,在夕阳中跑了一个圆圈,跳上车,全速启动,骂了一句姥姥的,终于看到下马崖的影子了。看山跑死马,看村庄依然如此,半个小时后,我们的车子终于驶进维吾尔族村落下马崖。过了村子,便能看见土崖下整齐的营房,连队营区番号震天,步伐整齐而震远,土崖下看不清的植被和高耸的水塔,那样的充满人气和生机,我们终于到了,我们一天没有和第五个人说过话,车子行到连队大门口,终于连长指导员,站在那里用标准的军礼远远的迎接我们。我和老秦也远远的下了车,小鱼儿在前面蹦着,连长指导员向我们报告:首长同志,下马崖边防连连长程军指导员马玉欢迎首长指导工作,请。我们还了礼,步入连队营区,在这千里沙海之中,路两边长满了垂柳,垂柳下溪水淙淙,简直是世外桃源,孟春的下马崖,像一个美人,迎接我们这千里之外的访客。
水是沙漠中的命脉,这么好的水质,这么大的流量,让我们陷入云里雾里。



焦锐,陕西周至人,从军39载,至今仍归属西部陆军政治工作部政保中心管辖。写过小说,长期从事影视评论和电视艺术工作,获国家级大奖若干类,荣获中国电视艺术第八界德艺双馨奖。现双目失明,正在透析治疗,已诗歌的伟力催生生命的多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