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体面记
“人不要脸，土地要！”这是父亲当年
怒斥我敷衍劳动的雷声，想起
就再也不敢怠慢手中的月亮刀
土地的脸，在土边边，在杂草
——野火烧不尽。在一把月亮刀
它生来就是众草的克星
在我三天两头，放下闹不够的人间
跟泥土厮混，跟菜青虫站在一条战线
争夺豆芽菜的领空，接受阳光的灌顶
每当给土地修完一次边幅
我会把满头的汗水抚摸一遍
顺便摸摸自己，风不调雨不顺的脸
但每次看见亲爱的青菜，在春风中得意
有时我草屑加身，又蓬头垢面
也觉得是一个体面之人
2.因为记
自家种的
想来你难以拒绝
想来
就提着卷心白来了
好久不见
空手
总觉得有点不好
但我为什么不送茄子
或者萝卜
海椒
因为地里只有卷心白
因为
记得你当姑娘时
除了卷心白
其它都不太喜欢
因为
记得
那个初夏夜
晚自习后回家
黑路上
我俩第一次偷
卷心白
你一口来我一口
生吃的噗噗声
想起
几十年前那个星下事
就提着卷心白
来了
3.矛盾记
瓷盘、竹筷，这对大冤家，今天已第三次相遇
它们一直没完没了，见面就一个攻，一个守
盾一样的瓷盘，满怀底气，以静制动
筷子靠它快闪的矛，有的放矢，用游击蚕食
它们，谁也不相信谁，而事实也是
盘子一上桌，筷子就发起进攻
我左手端盘，右手持筷
我是我的堡垒，又是我的宿敌
当盘子已空虚，早就累坏的筷子
便躺在盘子身上，相互慰藉
之所以我要一日三餐，清空盘子
我从不吃自己和别人，剩下的东西
人间到处有新鲜
低头便是色香味
敢用我的矛，刺我的盾
我有万物生的大后方——菜地
还有空欢喜，醉翁操
也有解冤结
4.拯救记
从豆芽菜开始，爱我者，天算，云算
这块三长两短的菜园，必须算
大旱天，它渴得焉皮耷穗，也从未曾忘记
在每一个清晨，用我偏爱的露珠
养几只蝴蝶，拯救一个沉闷的夏季
小白菜，是它四季轮回，爱我的常态
腰带瓜，是它缠绵悱恻，对我的厚爱
恨铁不成钢时，它就让辣椒在碗里
往死里辣，往泪水源头火辣辣钻
让苦瓜一苦再苦，从筷子尖，苦到心蒂蒂
不够爱时，它就走神，开小差
用巴地草、见色飞、鬼头发、猫尾巴……
用这些见风长的杂草，试图
把我荒废的意志和劳动力
一扯一拽，从草根中拯救出来
可乱草如乱世，乱长都是它的大道理
两天不拔，它就自我提拔。还好
我有月亮刀，可斩邪门左道。有钢嘴锄
对付歪理的根深蒂固。如此弯腰曲膝
算不算在拯救自己，算不算，都要继续
那就继续左想右想，爱我者，还有陈芝麻
更有大地，因为它无边大，常常忽略了它
但此刻，总算被什么辣醒了一会儿，总算
看见了一回大地——是它身上的这块菜园
给了我青菜青，乱草乱
5.空空记
红脸，白脸，扁脸，歪脸，你有的
这些小菜虫面孔，其实，我也不缺
我更有一只喷雾器的杀伤力，一条小溪
在肚子里蓄谋已久，一旦牙齿松劲，脱口
便是温柔的冲击波，想挡也挡不住的狂飙激流
而今天这只喷雾器，一半装的是空气
一半是我的无奈——半壶响叮当
它一路都在代表我，向沿途表达
我也是一个或多或少，有点水平
并喷得出云里雾里的人
有了这把喷雾器，生活似乎更加
充满底气。从此，对有小黑洞的人
我快意恩仇，直接对准灵魂阴暗处
喷出杀虫剂。好像从来就没有手软过
又好像，有那么一两次
而此刻，又一次结束了一天的闲劳
从菜地返回的路上，几个同事
见我就远躲，仿佛我是一瓶敌敌畏
而喷雾器，早已空空，我背着
就像背着我的空事情
6.蝴蝶记
捉蝴蝶，不是捉泥鳅
我会，这件没有把握的事
交给我吧
你只管站在菜地旁边
看我怎样在虚空中
被一只蝴蝶捉
正如你正在读着的这首诗
打开了你隐秘的翅膀
而重点，不是写下了什么
当然，想要什么蝴蝶
不是想要
它就飞得出来
要问那稍纵即逝的
活披风，那子虚
又并非乌有的蝴蝶
7.顶撞记
顶撞烈日的结果，是一团魆魆黑
是我看见了自己明亮的阴影
一件多么光彩的事情
而顶撞我的杂草，就只能认命
悲惨是唯一的结局——再也不得复生
烈日下拔草，就有这个好，除根狠
这个正午，汗水倾巢出动，与天空呼应
让我水深火热，左右不是。这是一个我
在抗义另一个我，但没有获得成功
这个正午，我双手沾满青草的体香
味道好极了。端过来一只金盆
我也不洗手
8.种瓜记
其实，我是在种下一地线索，乱与不乱
试图多多益善——东方不亮西方亮
我要打探地府的消息
地府里有我从没见过的爷爷，据说大烟抽足后
常常挥舞着一管狼毫，扬言要打败王羲之
可首先败下阵来的，一直是他自己
我知道这些瓜藤上的触须
为何卷曲如指，像在抓路过的空气
——阳光和春风稍纵即逝
南瓜，冬瓜，丝瓜，黄瓜，苦瓜
我种下了一园子的探测器
也没捕捉到爷爷的蛛丝马迹
今晨我又去园子，再次顺着一根藤蔓
希望摸到爷爷的脑瓜，却摸到几滴夜露
哦，昨夜，大地又在悄悄替我哭泣
奶奶，父亲，一样的。春天已来过几十次
你们却一次没回，是否和爷爷越走越远
我在人间不得而知
种瓜，而不得瓜。今生的许多事
不外乎就这个结局，但我依然不死心
天天去瓜地，直到摸出内心的几个芥蒂
是的，我有苦水，在身体里面，结成疙瘩
解不开时，常一刀下去，嘿，破了
正如我昨天切开的那个西瓜，凉到了背脊
9.慈悲记
除了自己，我不懂的人和事
还有满园杂草那么多
比如，节气里的农历
比如种子的怀孕时机
还好，春风懂我
雨水也一直是下正确的
为何，总有几棵菜苗被我栽歪
而不久，泥土就扶正了它们的身子
为何，我一再错过下种的季节
泥土从没错过种子一粒
青菜长出来了，大地慈悲
我学之——
一只菜青虫带上家眷
把家安到莴笋叶，我允之
10.对弈记
跳棋，军棋，象棋，围棋，哈哈棋
各有各的套路。这游不够的人间
仿佛少了你冲我突，戏，就不精彩
只是我不敢再惹，是与非，曾经
不是没跟人较量过，一开始我就找死
后来又与自己为敌，差点没活过一口气
人世，已没好戏可言，不如我
摆下蔬菜的残局，等一只菜青虫来破
等一群杂草，与我对弈
草，当然不等闲。春风，吹与不吹
它们都会换一个身体
披露珠，挂星辰，闪亮上阵
我扯掉一根，草长出十根
我扯掉十根，草长出一片
我胆敢扯，草就胆敢长出来
我们之间，半斤八两，谁也不输谁
但又不把对方逼死，仿佛永远是和局
又仿佛，彼此构成了依赖和安慰
几十年后，当我如一颗废棋
被泥土收回黑匣子
草会跑到坟堆上，见缝插针
用它细长的脚趾挠我骨头
试图把我叫起来，继续对弈
唯草，把已死之人，没当死
11.花事记
种瓜先得花，瓜蔓有瓜蔓的逻辑
——前行的路上不能没有点赞
唉，瓜蔓也染上了时代的小疾
举着小喇叭——美是用来浪费春风的
而结果，只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可在我看来，这恰是一个人
内心纠缠不清时，为自己
点亮的一盏灯。顺便为蝴蝶飞
打开一个华丽的借口，为蜜蜂献殷勤
提供一个芳菲的落脚点
终于厌倦了太阳雨，这个跳芭蕾的人
卸下撩人的裙子，回到人间烟火
生活，真实到了怀孕。当然
这也是瓜蔓在从长计议，为了
不被清除出局，打下的一个活结
末未，本名王晓旭，苗族，贵州印江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人民文学》《诗刊》《山花》等刊，入选数十种选本，出版诗集四部，获贵州省文学奖、贵州省青年作家突出贡献奖、贵州省专业文艺奖特等奖等，供职于铜仁学院。
鸿山 . 玉和祥杯首届南方诗歌奖继续征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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