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州·东坡月
文/文瑞,朗诵/安心,图/念海

临近中秋,想起东坡。
绍圣元年(1094)的中秋夜,东坡在赣上虔州,在郁孤台上,在月华之下,作如下书:
暮云收尽溢清寒,
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
明月明年何处看?
余十八年前中秋夜,与子由(弟苏辙字)观月彭城(徐州州治),作此诗,以《阳关》歌之。今复此夜宿于赣上,方迁岭表,独歌此曲,以识一时之事,殊未觉有今夕之悲,悬知有他日之喜也。

春深的闰四月,苏东坡开始遭贬。从河北定州起,一路南谪。八月七日涉十八滩,入虔州境。八月十一日至虔城,寓居郁孤台驿馆十日。期间,正逢中秋之夜。
苏东坡一生经历了六十五个中秋夜,其中一个给予了虔州,给予了郁孤台。
那夜,与十九年前在密州超然台上吟《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那个夜晚不太相似,毕竟那夜饮的酒太过酣畅,以致诗情勃发抒发出了如此绚美的一首词。那夜,与十八年前在徐州府衙后院唱《阳关曲》的那个夜晚也不太相似,毕竟那夜的月太过圆满,以致和弟弟子由一起且饮且歌了整个通宵。

郁孤台的这个中秋夜,之于郁孤台,之于苏东坡本人,都是刻骨铭心的一夜。仿佛是郁孤台之孤郁,激发了苏东坡无可名说的郁孤的情绪;抑或是苏东坡满怀长途贬谪之悲苦,令郁孤台有了最富有人文意义的悲戚的记忆。一代文豪苏东坡,别家离舍,万里远谪,在一座光听名字就让人平添忧郁的楼台,与一个最让人动情的夜晚不期相遇,怎么可能不激荡出一种异样的情思来呢?

郁孤台,自古就是一处令人生发千古幽思之地,更是一处令人郁结万般愁情之地。唐元和十五年(820年)十一月,一代名臣李渤出任虔州剌史。四年过去,李渤为虔州留下了儿子李默一支后裔,留下了女儿七姑与痘娘宫的诸多美好传说,留下了郁孤台上那副流传不止的千古名联——“郁结千古事,孤悬天地心”。苏东坡与李渤相隔二百多年,却两次发生文事之“交集”: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苏东坡游江州石钟山后,写了一篇考察性游记《石钟山记》,将郦道元、李渤对石钟山的陋解批评了一回;十年后,寓居虔州郁孤台驿馆的苏东坡,却又无可回避地读到了李渤那令人愁肠郁结的联语。诚然,这究竟是一种无意的巧合,还是一种冥冥的天缘?
诗的潇洒,抑或词的纵横,给了苏东坡一生无尽的快慰,却也给了苏东坡诸多的人生悲哀。乌台诗案,美好的诗歌反成为政敌用来伤害自己的利矛,甚至是这回的遭贬仍是那场旧案的一次死灰复燃。这种由官场争斗而滋生的伤感,富有巨大的伤害性,因此也就注定了在这座孤郁的楼台上的这个中秋之夜,苏东坡是欲诗不能、不诗又难过的悲怆情形。

于是,便有了《重书彭城观月诗跋》。无以排遣内心凄苦的苏东坡,惟有重书旧诗,“独歌此曲”,聊伴中秋。
显然,这个中秋夜的苏东坡最是悲伤。他既思弟,亦悲己。眼见得中原渐远、岭南渐近,眼瞅得北归的可能性愈加渺茫,苏东坡不由得悲从心起。“暮云收尽溢清寒”,这种陡然生变、一贬再贬的境遇,于苏东坡来说,是一种寒彻心底骨髓的清冷呵。“银汉无声转玉盘”,玉盘一般的月亮在浩瀚的银河无声地旋转,可这旋转也太过快了一些,转瞬之间就是十八年呵。十八年前,兄弟俩人在徐州尚可以对月当歌,欢叹人生,感叹“此生此夜不长好”,祈望这种兄弟共守中秋夜的日子长久些。不想,当年的那种“明月明年何处看”的担心,现如今还真成了现实,时势弄人,曾经手足不分的兄弟俩,今天果真是天各一方了,弟弟苏辙在筠州之远,自己则在虔州之偏,天上的月亮是同一个,观月的人则在天南或地北了。

唯有独歌此曲,方能将心中那份思念稍稍缓释。月色清辉下的郁孤台,当真把天地心孤悬了起来,把千古事郁结了起来吗?“回首向来萧瑟处”,“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苏东坡,在郁孤台这个静夜,静静地思忖这半年来颠沛流离的生活。一阵夜风吹过高台,把满城的桂花香传递了过来。呵呵(东坡先生的口头禅),这是一种来自他乡抑或故乡的温情问候吧?楼台月华的清辉沐浴下,城市夜风的轻轻抚拂下,老人憔悴的心渐渐地舒坦了开来,“识一时之事”的东坡先生,终于认识清楚了当下之事的残酷无情与不可反复。

一年前还身为翰林,天天为皇帝不停地书写着诏书的东坡,蓦然间就成了有罪之身成了贬谪之人成了边缘之人,这就是天命吧?!昨天还是晴空万里,今天却是风雨交加。此乃一时之事,还是命运注定之事?随它去吧,“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既然上天不再需要兼济天下的当“进”的自己,那就做独善其身的可“退”的自己吧。有趣的是,一旦认清这“一时之事”,局中之人反而轻松了起来。苏东坡便是如此,虔州古城,郁孤台上,阳关曲后,悲叹一声,复长笑一回:一个人有今夕之悲,方有他日之喜呵!

如此豁达之人,天下能有几个?苏东坡在郁孤台上自我解析的命运之命题,何等洒脱、从容、超然?!
岁月流转,时光不歇。如同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时令转移,物事嬗变,人亦如此,悲欢喜怒,聚散离合,本就是平常事。“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昨天的自己不是尚在翰林高位上纵横捭阖、高谈阔论,今天的章惇自然也可以行宰相之权整治元祐党人。显然,“方迁岭表”的苏东坡,应该就是从虔州中秋节那个月夜时,开始丢掉幻想,萌生超然情怀,淡然面对即将去往的岭南,浩然面对当下及未来的一切可能的凶险的。

郁孤台的中秋夜,为九月上旬翻越庾岭告别梅关的苏东坡,奏响了“浩然天地间,惟我独正也”的生命长音的起调。
理解到郁孤台中秋夜的苏东坡,是不是也就理解到了苏东坡的人生最后七年呢?

作者简介:龚文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苏轼研究学会会员,中国明史学会王阳明研究会副会长,江西省地域文化研究会专家顾问,赣州市政府古城保护委员会专家顾问,赣南师大文学院特聘教授。独立学者,长期从事赣州本土文化研究,著有《客家文化》《赣州古城地名史话》《山水赣州》《苏轼与赣州》《王阳明南赣史话》《赣南书院研究》等近三十部专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