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遥祭苏东坡
文/李秀贤
农历七月二十八日是苏东坡终老纪念日,921年前他在常州藤花旧馆(孙氏馆)仙逝。他临终前,诸子和维琳、钱世雄等好友在侧,写下“至今不贪宝,凛然照尘寰”,遗言葬汝州(今河南郏县),以书嘱弟弟苏辙“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此日,我遥望北方,心念于苏东坡墓前,行拜祭之礼;重读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以表缅怀之情。

《东坡先生墓志铭》“嘉言善状”,文不饰辞藻,情之所至,慨然成文;尽显一代文豪苏辙淡泊平和,稳健秀杰,委婉纡徐的行文风格。
苏辙叙述苏东坡北归及因病终老常州的经过,然后以“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太学之士数百人,相率饭僧慧林佛舍。”等事件,说明东坡仙逝,举国皆悲,发出:“呜呼!斯文坠矣,后生安所复仰?”的哀叹。同时,也表达“辙执书哭曰:小子忍铭吾兄!”悲痛之情。
苏东坡仙逝,真的是朝野惊叹、百姓悲涕。《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十七记载:“苏轼卒于常州。吴越之人皆咨嗟出涕。轼奖善底恶,盖其天性,见义勇为,不顾其害。用此数困,终不以为悔改。乾道间,诏赠太师,谥曰文忠。”这是官方关于苏东坡死亡的记载,与苏辙的叙述一致。我现在读着,字里行间,还感受到举国悲痛的情景,个人内心也有极为悲伤的感觉。读后,对苏东坡的人生智慧和人格魅力,又有了新的思考和认识。
王统照、崔铭在《苏轼传》中说苏东坡的一生是“智者在苦难中的超越”。我认为,他不仅是超越了苦难,而面对死亡也有了超越。据说,他生命终结之时,挚友维琳方丈提醒他“勿忘西方”,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西方不无,着力即差。”他信佛,但不迷佛。李一冰在《苏公坡新传》里说:“他平生虽好佛学,但不过用以疏解一时的心理痛苦而已,临命却不苛求‘外力’。”是的,他没有把生命寄托于缥缈的世界之中,他想回归现实,回归自然。他就像流水,奔腾向前又渐渐、静静地在流淌中消失;他也像明月,照亮世界又渐渐、慢慢地落下。据说,苏东坡出生前几年,他眉山老家的彭老山忽然变得荒瘠起来,百花不放,草木枯萎,飞禽走兽消声灭迹。宋人笔记记载,苏轼死后,他眉山老家的彭老山,草木恢复了繁茂。这是天地灵秀之气重归于天地。
苏辙记述苏东坡遵承父亲之遗命至海南“即成三书”之事。本来,苏东坡贬谪海南儋州,已认命 “九死一生”,他在《与王敏仲书》中写到“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于诸子,死则葬于海外”。但是,他谪居海南儋州三年,却成就一番功业,其中“即成三书”之事值得称道。他对许多友人说过“海南三书”之事,其中对滕达道就说:了得三书,有益于世,瞑目无憾。他视“三书”为珍宝,北归之时,遭遇风雨,别的他不管,只守护着“三书”。他在《书合浦舟行》中写到“所撰《易》、《书》、《论语》皆以自随,未有别本。抚之而叹 :‘天未丧斯文,吾辈必济’已而果然。”病榻之时,他托咐老友钱世雄“前在海外了得《易》、《书》、《论语》三书,今尽以付子,愿勿以示人,三十年后会有知者。”从这点上,说明苏东坡是一个遵父命守孝道之人,同时有着严谨治学、洒脱率性的态度和品质。
苏辙叙述苏东坡“奋厉有当世志”和因《论刑赏》得到赏识,从而彰显苏东坡少年英才之风采。《宋史苏轼传》记载:“生十年,父洵游学四方,母程氏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程氏读东汉《范滂传》,概然太息,轼请曰‘轼若干为滂,母许之否乎?’程氏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邪!’”他从小就在母亲的教育下“奋厉有当世志”,立志成为像范滂那样,做一个正直勇敢、忧国忧民的人。他参加进士考试的文章《刑赏忠厚之至论》,以忠厚立论,引用古仁者施行刑赏以忠厚为本的范例,阐明了儒家的仁政思想,文辞简练而平易晓畅,结构严谨,说理透彻,得到主考官欧阳修的赏识。当时,欧阳修读罢他的文章就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
苏东坡不仅少年壮志,才华横溢,而且从少年开始就讨厌庸俗,有洁清不洿、束身自修的想法。宋代赵令畤《侯鲭录》写着:有一天,他父亲读欧阳修《谢赐对衣金带马表》后,命他仿写一篇。他在仿写中用上了“匪伊垂之带有余,非敢后也马不进”这一句。他父亲很高兴,指着说:“希望这句话,将来你能自用”。在少年苏东坡眼里,当时的京都人士,丝绦垂下在身边飘荡,美貌的女子头发卷起来如同蝎尾上翘,这是庸俗的,他决不跟进。这种洁身自好的思想,如同正直勇敢、忧国忧民的思想一样闪耀光芒。可以说,苏东坡后来彰显出来的豁达大度、超凡脱俗的心态和在困境中勇于开创事业的精神,应该与少年时形成的人生观是分不开的。李锡炎先生在《苏东坡从政为官的人格文化及其时代价值》中指出:“苏东坡为官施政的人格文化特征是为官以民为本,为政以廉为首,为文以真为魂。”著名苏学专家张志烈先生《苏轼黄州咏花诗审美解读》中说:“他那爱国爱民,求实求真,独立不惧,潇洒自适的生活态度,成为历史上文化人倾慕的人格典型。”我认为,他的“人格文化特征”和“人格典型”,虽说是与后来的跌宕起伏的风雨人生戚戚相关,但也和少年“奋厉有当世志”如影随形。

从苏东坡出生、游宦、贬谪、逝世和安葬的地方来统计,他的足迹涉及11个省、18个市县,仅为官从政之处就有风翔、杭州、徐州、颍州、登州、扬州、密州、湖州、定州、京城等地之多。而苏辙叙述苏东坡为官从政之地,只说了杭州、密州、徐州。
苏东坡在杭州为官两次。第一次任通判,他“本着一名正直的封建官员的良心和他所独具的广博深厚的仁爱之情,尽心尽力,为民造福。”(王水照、崔铭的《苏轼传》)第二次任知州,他“战饥荒,驱疾疫,蔬浚两河,整治六井,雷厉风行,政绩卓越,赢得了杭州百姓一致的爱戴与信赖。他们深信,有这位脚踏实地、急民之所急的知州作主,再艰难的事情也是可以办到的。”(王水照、崔铭的《苏轼传》)但是,苏辙并没有说这些。也许在他看来,“常因法以便民,民赖以少安。”更能体现苏东坡爱国亲民的思想,而记述了苏东坡如何精明地处理一起外交事件,让人敬佩信服。
苏东坡在密州、徐州任太守,更能体现他爱国亲民的思想。苏东坡在密州太守任上,特别关注民生,很得人心。一上任就治理蝗灾,同时上书朝廷请求减免密州赋税。密州很穷,丛林大泽中常有剪径大盗,也有因穷而在路边的草丛中弃婴的习惯。苏东坡捕盗打黑不留情,又从官钱中拨出专款救济贫穷母亲,解决“弃婴”陋俗。他忙于政务,在田坎上写公文,文不加点。但是他忙里偷闲,有时也会率领当地军民进山打猎。熙宁八年十月,为答谢常山山神“赐雨”而重修的常山庙落成,苏东坡亲往祭祀,归来途中,与同僚们举行一次会猎。他倚马山坡写下了《江城子·密州出猎》一词。金秋送爽,左手牵猎犬,右手擎苍鹰,锦帽貂裘,宝马利箭。写出了意气风发,豪情满怀。此词是苏东坡词的创作上的一个突破。王水照、崔铭的《苏轼传》中写到:“从题材内容到意境风格,完全突破了传统词作的樊篱,从此,苏轼的词的创作迈出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新的一步,一种崭新的词风正式形成,一个革新的词派由此出现,唐宋词史翻开了新的一页!”在密州,苏东坡还建造“超然台”,题写《超然台记》。中秋节,他在超然台上大醉写下了《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千古咏月名篇。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吴潜《霜天晓角》写道:“且唱东坡《水调》,清露下,满襟雪。”
熙宁十年(1077年),苏东坡迁任徐州太守。他在徐州是一个大英雄,因为当时澶州黄河决口,徐州城南清河水一夜暴涨,水淹四十五个州县、三十万顷良田,他果断抗洪救灾。情况是危急的,后来他的诗中写到:“黄河西来初不觉,但讶清泗奔流浑。夜闻沙岸鸣瓮盎,晓看雪浪浮鹏鲲。”(《答吕梁仲屯田》)他一方面严禁有车马的富户逃走,防止扰乱人心;另一方面亲入武卫营请禁兵协助防洪。这就是大手笔,特别是请禁兵防洪。按宋律,太守对当地驻军是没有指挥权的。但是,他冒着大雨深一脚浅一脚走到禁兵首领的住处,感动了平时有些傲慢的官兵。
在徐州抗洪救灾的日子里,苏东坡整天身披蓑衣,脚穿草鞋,手拄木杖,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连续数周,过家门而不入,晚上就住在城墙之上。这场大水历时七十多天,洪水退后,苏东坡又领导军民加固防水工程,修筑高台并亲自命名为“黄楼”,取五行中土能克水的意思。楼成之日,他率众举行盛大仪式,与民同乐,官民亲如一家。此时,他欢喜至极,写下了《九日黄楼作》,末句写道:“莫嫌酒薄红粉陋,终胜泥中千柄锸。”他离任徐州太守时,数千人送他出城几十里,哭成一片。此时,哭声里充满依恋,也充满厚望。百姓希望爱国亲民的好官,永远与民同乐……
对于苏东坡的为人处世,苏辙最后高度概括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说他像孔子称赞的伯夷、叔齐古之贤人一样“求仁而得仁”,突出了苏东坡爱憎分明、见义勇为的正直、坦然人生。不需要列举诸多的名号,没有半点的粉饰和夸大,一个人爱憎分明、见义勇为,就是最高尚的品质了。苏东坡临终时,对他的儿子说:“吾生不恶,死必不坠,慎无哭泣以怛化”。他一生行善,就是面对死亡,也是正义凛然。
是的,他“死必不坠”,悄然地进入人们的心里,萦绕在人们的梦中。他时而吟啸徐行,时而对月高歌。他远去的身影飘逸洒脱,而嵩山里,时常回响着一个永不消失的声音:“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
2022年8月26日晚于儋州

作者李秀贤简介
李秀贤,字开璜,男,海南省儋州市人。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儋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知者理事”撰稿人。一直从事学校的管理工作,闲时勤于读写。出版的主要著作有:《口占成诗》(湖南人民出版社)《随心说事》(香港新闻出版社)《适意清飙》(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