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与水的故事
文/毋东汉
我小时候,就是解放前后罢,遇到天旱,人们向天求雨水。青壮年法马角祈水,由一人装扮成马角,闭着眼睛,嘴里喷着沫雾,脚底下胡踢蹬。双手拿烧红的铧也不怕烫手。装扮猴神的马角,金箍棒胡球抡,打了他外甥都不知晓。马角背后有人揪着衣后襟不敢松手,生怕马角一脚踩空或伤了人。马角后面有很多人敲锣打鼓,跟随的人成百上千,浩浩荡荡走向太兴山。据说,每次法马角祈水,都要备一口好棺材,必有一人不能生还。汤房庙就是祈水、法马角的人们歇脚、喝汤、泡馍的驿站。
姑娘们祈水的方式比较文雅。她们头顶烈日,穿着薄而破的衣衫,端半盆水,在大户人家门前洗着守门石狮。通常是三、五位,有梳长辫子的,有梳短辫子的,也有前刘海后绾髻的。她们袖子挽到胳肢窝,撩着水,滴在石狮头上,石狮像流汗,像哭。姑娘们口干舌燥地唱着:“洗,洗,洗狮娃……”一个个大汗淋漓,汗水滴进盆子里。盆子里的凉水都晒热了。姑娘们唱的《晒狮娃》歌,声音嘶哑,尖细、刺耳,十分难听。与其说唱,不如说哭。
久旱必有一雨。法马角的被雨淋回来了。他们都说祈水成功,神真灵!姑娘们说:水是洗狮娃求来的,这回真地哭了:刚洗第三天,就下了雨!
学校的老师说:求雨的人太多,扬起尘土,组成云的小水珠,遇尘土变大,跌下来就是雨!——老师是无神论者。
我的祖母不信神,从来不进庙、烧香,对祈水、法马角不以为然。我父亲听从我祖母的意见,解决吃水问题的思路是:碾渠水干,河水太远,就自己挖井。杜曲,两千年前是水乡泽国,现挖十几米就能见水,扔一把白矾,水就由浑变清。由于井是沙底,时间长了水变浅,需要淘井。有人就建议,井底有阴气,烧火可驱走阴气。父亲就扔一把麦秸火下去,然后雇人淘井。给淘井人腰间拴绳,以防万一。掏井人下井去时间不长,就呼叫不应声了。父亲赶紧撴绳,淘井人腰脊堵住了井口,头脚朝下!费了半天功夫才拉出井口,人没气了。撬牙掰嘴掐鼻子,呼名喊姓烧扫帚,把皂角压成粉从鼻孔吹了进去。终于把淘井师傅捻弄醒来了。
吃一堑长一智,父亲知道淘井人窒息的原因是缺氧,并非阴气,他就用风箱朝井里鼓风,用油灯试井内缺氧程度,几经周折淘井成功,水很旺。
解放太乙宫那天,战斗激烈,不断抬下来伤兵;解放军从门前过,找水解渴。父亲给门口搁一个瓮,盛满了开水,放上祖母和我拣来的沙果叶子;甜中带涩的茶水,为解放亊业做了点历史性的贡献。
四十年后的樊川南部,出了个以治水出名的王莽公社党委书记张家谋。他处理了几起为泡稻地争水斗殴伤人的恶性事件后,发心治水。他徒步踏遍全社九十九个生产队,调查研究,制定方案,用一盆水代替水平仪,十二个八磅锤和若干钢钎动工。男女青壮年,抬着架子车,扫雪进入小峪峽,打响了修筑小峪水库大坝的战役。我头戴柳条安全帽,脚蹬高腰胶靴,站在一营四连民工队伍前,做战前动员叮咛,脱口而出:“我,今天讲四个问题!”哪四个问题?我心中无谱。指导员姚贵田总是喜欢把锻炼口才的机会,让给他的副手。我急中生智道:“第一个问题是抓紧时间完成任务。第二个问题是注意质量,质量不好要返工。第三个问题是注意安全,发生了意外,后果不堪设想。”不够四个呀!眉头一皱,凑够:“第四个问题是要互相帮助,就像老驴啃脖项——工换工!”大家哈哈大笑,我瞥一眼姚指导员,他微笑点头,我命令:“向左转!便步走!”只能便步走,不能齐步走。人们扛镢头锨,挑抬筐,你碰我,我撞你,他踩了他的脚后跟。只有便步走可以调整距离和步伐。……
经过多年奋战,小峪水库竣工。开闸放水那天,是王莽公社人民最欢乐的一天。人们拥挤在小峪峡,要瞧一眼领导自己修水库的张家谋,要亲眼看库水从放水洞喷出来,要看着库水从分水坝流向干渠。扔一片树叶作为自己替身,漂在水上,随波逐流,上下翻转,颠簸前进……我折叠了一只小纸舟,放入渠水激流,我在岸上伴随它,与其比速度……
啊,水啊!人们为了水,向天祈雨,掘地为井,拦河、筑坝、蓄水。
人们用镢头和锨,抬杠和抬筐,铁锤钢钎和炸药,砂石和水泥,架子车和土,血汗和智慧,修起了小峪水库大坝。

水是一条龙,人的意志和力量,是缚龙的钢丝绳。高峽出平湖,犹如一面镜。水中乌鸦仰面飞,蓝天白云山倒影。我从水中看见了,洗狮娃的姑娘,法马角的小伙,淘井的师傅,打钢钎、抬石头的兄弟姐妹……似乎还有:我给民工们拼凑那“四个问题”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