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了。几天来团里的飞行一直安全顺利。晚上空勤灶安排会餐,团长王强他们把我和场站的几位领导也找了去。同飞行员及其家属会餐完毕,已是月上东山了。
几对飞行员夫妇不肯回家,说是要让我“还债”,因为答应过给他们写字有半年了,至今未写,所以吵吵嚷嚷说今天非写不可。另一方面可能也是怕我有“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寂寞,要陪我一会儿。今天晚上同每位飞行员都碰了杯,算起来也真喝了不少,此时有点“飘飘欲仙”的感觉。于是乘着酒兴,展纸挥毫,为大家连写了十几幅字。
副团长孙仕政的媳妇豪爽泼辣,幽默大方,我给他们写了“河东狮吼”的横披。孙仕政与媳妇愣愣地看了半天,迟疑地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俩,是形容你们飞行员像雄狮一样威武。于是夫妻俩表示珍重地卷起来,高高兴兴地和大家一起走了。自然几天后他又假装阴沉着脸找了来,说是我埋汰他,非逼着我重写一幅不可。
我给妻子打了电话,她幽幽地抱怨我未能回家过团圆节。她不说她盼我回去,再三说女儿多么盼我回去,可谁不知“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啊。我只好又一次耐心地安慰她,说明金秋时节正是飞行旺季,停不下来,我在这里包片儿蹲点儿,不能回去。其实她也知道,只不过发发怨气罢了。
打完电话,已是夜阑人静。望着窗外一天月色,我不由自主走向了操场。此时营区万籁俱寂,夜空澄明清澈,一轮秋影高悬天际。我油然想起苏轼的词句:“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于是一边散步赏月,一边情不自禁地吟诵起他的这一名篇:“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多么生动的词句,多么恰切的比喻,多么美好的情怀!东坡先生真是善于体察风物,感悟人生。因此他才能在更高层次上和更细腻的程度上享受人生!这位老先生对月亮似乎情有独钟。可他一生大半的时光又在江南和岭南度过,那里常年云遮雾绕,难得晴明,即使秋高气爽的时节,也不是每个中秋都有幸赏月。因此他在另一首《减字木兰花》中慨叹道:“中秋无雨,醉送月衔西岭去。笑口须开,几度中秋见月来?”好不容易碰上一个晴朗的中秋之夜,他抓住宝贵时机,尽情地饮酒赏月,一直到月衔西岭,仍流连忘返。可见他对中秋明月的深深眷恋。
忽而又想到唐代伟大的诗人张若虚。当年他也像我今天一样,独自一人对月遐思。不过他是站在江边,时节正是春天,一年一度繁花似锦的时候。在那个春江月夜,他深深地沉浸在大自然的美妙之中,一江春水,万树奇花,中天明月,无边夜色,引发了诗人的幽思绮想。有如朝露的短暂人生,万古长存的江流明月,在他内心深处激荡起对宇宙、对人生的漫无边际的思索。“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此际他的思绪正沿着历史的时空隧道逆向飞驰,一心要达到他心中期盼能达到的那个人类和大自然的最原始的起点。在穷极想象而愈益朦胧无解之后,他的思绪又顺流而下,“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唯见长江送流水。”人生代代,江月年年,永无穷尽。多情的江月不知在等待何人,无情的江水只管滔滔东去。诗人被春江月色带入了空濛梦幻的情境之中,从而强烈地激发了他风生泉涌般的才思,于是在诗人笔下就流淌出了舒伯特小夜曲一样的柔美多情。这无声的、却与音乐异曲同工的旋律,千百年来,又把多少人带进了梦幻般的春江月夜!在万卷唐诗中仅存诗两首的张若虚,正是因出色描写了这春江月夜而名垂千古。闻一多先生曾极力称道它是“诗中的诗,顶峰中的顶峰!”
如果说张若虚、苏东坡的诗词,更多的是对人生的感悟,那么与苏轼齐名、同为宋代词坛领袖人物的辛弃疾,则以他豪情激荡、挥洒天穹的大笔,画出了壮阔、高远、令人神游万里的“中秋月夜图”,并借此抒发了他的政治理想,还似乎试图去探求宇宙的奥秘。辛弃疾是一位有伟大政治报负的人,毕生以恢复中原为己任。但南渡以后却英雄无用武之地,在痛苦与忧愤中蹉跎岁月,虚耗年华。于是在一个中秋之夜,他的功业未就,白发催人的苦闷,迸发为一曲高吟:“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披白发,欺人奈何?”他高举酒杯,满怀忧愤地对月亮发问:你为什么这么欺负我呀?让我这么快就走到了人生的秋天,过早地蓬生了满头白发?接着他又展开想象的双翼神游太空:“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他愿像明月那样,乘着浩荡天风,在万里长空遨游,清楚地看一看大地河山。如果能把婆娑的“桂树”清除,那么“月光”就会更加明亮。这其实是借月亮抒发他的政治理想,希望把皇帝周围的奸佞排除。 在宋代就有人说过:“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欣赏了辛弃疾刚才这首词,就会感觉这个说法未必尽然。
如果再看看他的《木兰花慢》,这个说法就完全站不住脚了。他的这首中秋词,一反苏轼《水调歌头》为代表的咏月成规,陡然奏响了风格迥异的又一曲惊世骇俗之作:“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词人的丰富想象力和惊人悟性,使他极度地接近了“大地是个球体”这一世界天文学上的重大发现,他差一点儿早于哥白尼四百年,为中国赢得这一顶科学史上的桂冠。诚如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谈到的:“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按说以“中秋月”为题材的词,写到苏辛这里,真的很难逾越了。可是有个吕本中,却出人意料地找到了一个奇妙的视角,并把这个题材挖掘到了几乎穷尽的程度。他居然把月亮的自然属性,与夫妻(当然也包括恋人)之间的离别之思巧夺天工地连缀起来,写出了一首十分别致、以至令人击节称赏的中秋词《采桑子》:“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词中的“她”说,我恨你呀!恨你不像那江楼上高悬的明月,不管走到哪里,它都与我相随想伴,永无别离。可接下来“她”又说道:“恨君恰似江楼月。”这就怪了!刚说了恨你不像那个月亮,现在又说恨你恰恰像那个月亮,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暂满还亏”,刚圆了,又缺了,那么下次团圆是什么时候呢?月光的无处不在,与恋人之间的天各一方,反差强烈;月亮的“暂满还亏” ,与人的长别暂聚,又极其相似。这两层意思一经叠加,便将月相人情天衣无缝地交融在一起,别开生面,妙趣横生,直让我佩服到嫉妒的程度,产生了宝物被人挖走的叹息,也进一步理解了李太白“眼前有景道不得”的无奈,还仿佛找着了今日诗人冷清寂寞、诗坛佳作稀同星凤的原因:千百年来,这些“可恨”的才子们, 早已把中国诗词的“金矿”挖掘殆尽,别说我们这样的庸才,假使真是个大才子,手握现代的“挖掘机”,恐怕也难再翻腾出闪光的东西了,哀哉我辈,何生之迟!
此时的明月,已经渐渐西沉。我在操场上不知走了多少圈儿,头也有点昏沉,这才感到该回去睡了,明天还要赶回基地参加会议。可又无限眷恋地停下来,静静地伫望了一会儿西沉的明月,此时愈益感到它是那么姣妍美好。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我不相信有上帝和造物主。可是大自然居然安排得如此美妙和谐,又确实令人匪夷所思。
日月递照,四时轮回,春云夏雨,秋风冬雪,为我们营造了如此多姿多彩的自然环境。尤其是这轮明月,亿万年来,它不仅影响着地壳的运动,海洋的潮汐,更深深地牵动着人类的思想感情。正是她的澄明清幽、柔美皎洁,激发了古人“嫦娥奔月”的幻想,引发了几多游子思乡的情怀。是她撩拨了音乐家的心弦,我们才聆听到那么多优美的旋律;是她引动了诗人的思绪,我们才欣赏到那么多动人的词章;因为有了她,人类的感情才更加丰富;因为有了她,我们的心灵才多了一份寄托!
休息吧,明月!
再见吧,诗人和音乐家们永远眷恋的情人!
二〇〇二年中秋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