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腻
刘万成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乡上苟秘书的名字很多,多得像他身上的垢痂。人们一时叫他“王老六”,一时叫他“二百五”,时间一长,连他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姓啥叫啥了。
可是后来,人们又不叫他“茄子”了,而是“扬叉、扬叉”地叫,听那叫的意思,大概是说苟秘书尽干一些扬叉打兔子的事,——胡求折腾一场空。可他对此并不计较:人的名字呗,不就是个代号儿么,别人怎么称呼都行,扬叉就扬叉。
“报告你一个好消息”。这天,他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早早下班回家神经兮兮地对妻子说,“我们乡上又要提拔一个人了。”
“人家提拔不提拔,关你屁事。”妻子脸一沉,没好气地说,“莫看别人把你都说成个啥了?自己一天还神狂个屁呀。”
“说成啥了?不就是‘扬叉’嘛,有啥大不了的?扬叉就扬叉!”
“我就说嘛,你这人哪,就没好大个熊经,把挨骂当作吃宽面!”
“哼!愿意怎么嚼牙腔骨就怎么嚼去啵,现在把我叫这叫那的,到时候想要叫我干爹,恐怕我还懒得答应呢!”
听扬叉这口气,这回他恐怕真的有戏了。于是当老师的妻子扭过脸来,跟他坐在沙发上讲道理。
“我说娃他爸呀,咱们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说话做事好好想想不行么?大前年,你说‘文凭不如酒瓶’,经常跟在乡长尻子后头溜,到处喝个滥酒,不做正经事。说是乡长就爱那个吊吊,你等他当了乡党委书记,党政办主任就是你的了。可结果呢?乡镇换届选举时乡长落选,你没当上主任,倒落了个‘油嘴狗’的骂名。你说这好不好?”
“那怪老天没长眼,也怪我运气不行!”
“我就晓得你要这样说,那前年呢?前年你又说‘文凭不如水平’。话倒没错,可你玩了一年的数字游戏,还把‘集约经营’给人家写成‘鸡药经营’。上级以为你们办了‘鸡药厂’,而且效益很好,所以一年下来农民人均增收700元,全乡达小康。结果年底县上派人一考核,全乡连个屁厂子都没有,上报的数字全有水分,先进没当上,成天写检讨,就连爸、妈都说你是个‘胡日鬼’。你说这值不值?”
“那都怪狗熊李崇实,就是他给尖的嘴。要不然,我的事情早就弄成了!”
“那去年呢?”妻子生气地摇头摆手说,“算了算了,我不跟你嚼牙腔骨了,一会娃子回来要吃饭。”
“你再说,……”他话没说完,突然有人敲门响。妻子起身开了门。来人面生,一脸福相,问她丈夫在不在。妻说:“他在,请进!”他抬头一看,喜出望外,原来他想抱的那棵大树首次登门,顿生蓬筚增辉的快感,赶紧连说带笑地把“同年爸”弄到沙发上坐着,笑眯眯地介绍说:“这是县里新来的人劳局邱局长,要喊同年爹。”妻子转身去沏茶,扬叉接着说,“这是我爱人,张庄中学老师。”妻子转过身来,微笑道:“邱局长,您好!”“哦——老师,老师好哇,现在放暑假了吧?”“我们中学放了,小学还没放。”寒喧中,他又是递烟又沏茶,还拍了拍邱局长肩膀上的灰。
妻子有些发愣,心里直犯嘀咕:“死挨刀的没事干,不晓得他咋样给弄个干爹来。自己过了而立之年,还有必要认个干老子?”他见妻子还在犯傻,忙说:“去弄几个菜来。我得跟同年爹喝几盅。”妻子满肚是火,又怕伤了邱局长的脸面,蔫蔫地起身去做菜。可邱局长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我坐会儿就走!”还没等她走开,邱局长就发话了:
“我说小苟哇,你在乡上当了四年的秘书了,好歹也是领导的参谋和助手,凡事都该多想想。我好歹也是个局长,你把我叫同年爹,这不太好吧?你们乡上的小张也是秘书。他爸跟我同岁还在省党校同窗两年,他不叫我同年爹,见面不叫‘邱局’不说话,这就很好嘛。再说,你还叫你们乡上的小张引见,托他给我了两千块钱,这不是给我下巴底下支砖头?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自己先得把工作搞好,不结果子的树是没有人去摇的不是?今天我专程来,就是要把钱退给你,你这忙我帮不上。”邱局长说罢,掏出一叠“伟人头”朝茶几上一放,便起身要走。扬叉见状,满脸通红地挽留邱局长说:“干爹,好歹您吃了饭了再走哇。”邱局侧过身来,微笑着拍了拍扬叉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苟哇,回头你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再来找我。”干爹走后,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夫妻二人你盯我、我盯你,四只眼睛都拉成了直线。
时间似乎过了半个多世纪,上小学的儿子回来了。
“报告你们一个好消息。”儿子活蹦乱跳地对两尊兵马俑说,“我们班上的张强,今天给全班同学每人都发了一个棒棒糖,说是他爸当了乡上的党政办主任,正儿八经的副科级。”两尊兵马俑听到这里,几乎同时站起,异口同声地吼道:
“管糗人家的!去做你的作业!”
妻子拿起茶几上的钱一头钻进卧房,流着泪说这日子过不成了。苟秘书大骂:“乡上的干部都不是东西,特别是那个狗日的小张,说是给我帮忙跑一下,结果他妈的却给他自己跑好了。”儿子这才觉得问题严重,撇开作业,哭着吵着:“我要吃饭!我要吃饭!”……
第二天,苟秘书到乡上去上班,发现人们的眼睛都怪怪地瞅他,却不见人叫他扬叉了。尤为不可容忍的是,宣布小张为党政办主任。苟秘书发疯似的骂了半天娘,见无人理睬,便写了辞职报告气冲冲地交给书记,心里“另谋高就,衣锦还乡”地咕叨着,愤然走出了乡政府的大门。
再后来,扬叉的生活状况如何?谁也不知道。但有小道消息说,他“下海”扑腾一阵之后,埋头写起了言情小说。但据权威人士透漏,扬叉的处女作《猫腻》写了三年,好不容易定稿为《今天不宜认爹》在《人民文学》上发表时,却被编辑改成《扬叉打兔子》啦。

(原载2000年5月《商洛文艺报》第二版头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