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作五首
大解
空虚
如果天空塌下来,最危险的,
是站在山顶的人。已经好久了,
他站在山顶上,既不去往天空,
也不下来,他像一个钉子,
钉在那里。
整个下午,人间只有这么一根刺,
其余的人走在路上,
或折叠着坐在某处。
而他一直站着,
他若消失,我将失去关注点,
他若一直站到死,我会焦虑甚至僵直。
幸亏远处有一座山,
幸亏山顶上有一个人,
这个人不走,
在天塌以前,
他成了一种需要,一种必须。
2022.4.25.
山坡上走下一个人
山脉的尺度会缩小一个人。
当他从山坡上走下来,阳光并未跟随,
而是向山顶收缩,渐渐退回天空。
我若后退一百里,
或者后退一百年,都看不见他。
他将陷入黄昏,被黑夜吞噬。
我若后退到银河系的外面,隐藏在
一个背影后面,被人类遗忘,
谁会追踪我的足迹?
此刻假设尚未成为现实。
我看见一个人,
从山坡上走下来,
仿佛一个弃子,
在寻找结局。
看他那匆忙的样子,我忍不住
转过身去,看见山外青山一层层,
苍茫而虚幻,
我和世界之间,隔着一层泪水。
2022.4.25.
河流记忆
在河边站久了,倒影会漂走。
多少人消失后永不回来,其中一个,
是我童年的伙伴。
他生前五十年,他的父亲还未出生。
那时河流就已存在,与血缘并行。
那时阳光属于杂质,
很难与时空混合在一起。
那时透明的人,会在我们身边,
发出空虚的喊声。
我的伙伴从无到有,
一点点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因此他站在河边时,
水面非常平静。
如今更加平静了,
他只剩一个名字,
一些断续的片段,
和模糊的幻影。
我出生以前也是这样,
河流枉自流着,天空里
倒影重重,却没有我的回声。
2022.4.25.
不舍昼夜
大海无处可去,
只能呆在一个大坑里。
河流不同,它有去向,有奔头,
它日夜不息流入大海,岂不知
海洋是河流的墓地。
但你不能阻止河流去赴死。
有人叹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
说这话的是个老人,他
是我的前辈,
他死过之后多年,我才能死。
2022.4.25.
在河边
河流把旷野分成两边,
我在空无的对面。
空气正在逃走,
已经超出了事物的边缘。
我是伪装成人的特使,
潜入人间已久。
你是知道的,
肉身乃是居所,
神在里面睡眠。
我曾多次来这里,
既不寻找也不追踪,
只是看。
静静地看。
我站在河边,
像一棵树干,
里面藏着树叶,
像树干死去,
体内的年轮依然在旋转。
2022.7.16.
大解,1957年生,河北青龙县人,现居石家庄。著有诗歌,小说,寓言等多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虚构的河流
——读诗人大解近作
张媛媛
诗人大解授权《南方诗歌》发表的五首近作中,有三首关于河流。“河流”意象向来倍受缪斯女神的青睐,不仅常常出现在古今中外的经典诗作中,对它的重新书写与再度阐释也是层出不穷、不胜枚举。不过,当我看到“河流”意象时,首先联想到的是兰斯顿·休斯(Langston Hughes)的《黑人谈河流》。在这首写于一百年前的经典短诗中,“河流”是一种历史的象征,它连结着全世界的古老文明,连结着人类身体里流动的血液以及诗人深邃且悲悯的灵魂。姑且抛开具体的时代背景和社会影响,仅仅凭借对“河流”意象的塑造,就足以使这首诗进入20世纪经典文学的殿堂之中。珠玉在前,瓦石难当。坦白而言,“河流”入诗并且让读者印象深刻是艰难的,想要跻身诗歌经典序列之中更是难上加难。但是,大解的这三首“河流诗”却让我格外惊喜。这种惊喜感并非来源于对河流意象的别样演绎——诗人依然将诗意锁定于经典的定义域和想象空间中——让人回味无穷的关键在于一种建基于博大时空观中的平静语调。
比如《河流记忆》一诗。将记忆比作河流或者谈论与河流相关的记忆并不新奇,但将河流、往事与某种穿透一切却波澜不惊的情感,共同置于超越性的时空中,这样的书写在我的阅读经验里绝无仅有。在一次访谈中,诗人大解提出对自我写作的希冀,在他看来,诗歌是一个精神的入口,可以给读者提供一个更广阔的空间,“虚构的东西来映照、延伸,甚至说是创造出一种不可能存在的精神世界。”或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大解的诗学:诗歌的目的不是为了揭示现实或者呈现世界——这一点摄影、美术甚或小说、戏剧都能做得更好——诗歌的初衷是穿透万千具象,创造新的现实。因此,与其说诗人在书写河流,不如说它创造了一个崭新的记忆的入口。面对这条虚构的河流,诗人想起“消失后永不回来”的童年伙伴,但他没有继续为读者构筑伙伴的形象,也没有描写任何童年故事,而是笔锋一转,将画面推进到更远一些的时空中——“那时河流就已存在,与血缘并行。/那时阳光属于杂质,/很难与时空混合在一起。/那时透明的人,会在我们身边,/发出空虚的喊声。” 这个时间同时也是空间,三个由“那时”推进的短句,勾勒出一个全新的空间,在那个“我们”尚未存在的时空中,“我们”的祖辈已将记忆融于血缘。“我们”尚未栖居于肉身的灵活或精神,成为阳光的杂质或者空虚的喊声,呈现为“断续的片段,和模糊的幻影”。这些不甚清晰的记忆的画面,从河流中映现,又随着流水消逝不见。这里暗含着诗人对世界的追问——“我”出生前,世界是否真实存在?“我”离去后,世界是否也会随之消失?从唯物史观角度来看,这个问题的答案无可辩驳,但在诗歌创造的新的现实中,河流固然存在,但河流以及世界,都将是透明而空无的,“天空里倒影重重,却没有我的回声”。
又如《不舍昼夜》,此诗的灵感显然来源于《论语》中孔子的叹息。不过,诗人大解没有落入慨叹流年似水、光阴易逝的俗套,而是把诗心的核心定格于死亡。诗人将海洋看作河流的墓地,河流奔向大海即是一场义无反顾地赴死之旅。大解重新审视与他时空睽违的“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并以略显戏谑的方式作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总结——“他死过之后多年,我才能死。”历经岁月沧桑的诗人试图以最轻盈的方式去谈论死亡,也许如此才能消解那些“永不回来”的记忆所带来的痛楚。最后一首短诗《在河边》也是如此。在诗行间,诗人化身为潜入人间,栖于肉身的特使,但这位特使所做之事只有“静静地看”。在一如既往地平静语调中,“看”变成一种超越时空、重组记忆的方式。在诗人创造的现实中,死亡不再是休止——树干虽已死去,“体内的年轮依然在旋转。”

张媛媛,蒙古族,1995年生于内蒙古通辽市。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写诗兼事批评,诗歌与批评见于《诗刊》《星星》《民族文学》《作品》《上海文化》等刊。曾获第二届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二等奖;第十届首都高校原创诗歌大赛一等奖;第六届“抒雁杯”全国大学生诗歌大赛二等奖等,入选第十二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著有《耳语与旁观:钟鸣的诗歌伦理》(台北秀威,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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