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廖老先生
赵云中
汉水养育古镇,古镇养育我,而廖老先生则为我涂绘了厚重的文化底色,传授了我最初的古典文化。
解放战争在我的家乡陕西安康蜀河镇“拉锯”。一时解放了,一时“光复”了;或者,江南为国民党所盘踞,而江北又是共产党的天下,对江而峙,时时的冷枪流弹。所幸江面很宽又无导弹可发,对人的生命财产并未构成威胁。大胆的老百姓可以大胆地在小街上和河滩边走来走去,听听枪声,瞧瞧热闹,寻取一种“穷快活”。
蜀河镇夹在湖北与陕西的交界地带。共产党最初解放这块土地的时候,建立了一个“上津县”,既不属于湖北,也不属于陕西,就属于解放区,地跨陕鄂两地,大得很呢。县府曾一度就设在家乡小镇上。
第一、二次解放时,小镇成立了“儿童团”,团员门扛了哨棒站岗放哨,盘查行人,防备敌人破坏,防备国民党探子刺探情报。有一天,区分队的武工队员到“国立中心小学”动员学生们参加“儿童团”。我正当童年,自然就被动员了去,悄悄地参加了,还当上了队长。尽管很高兴,却绝不敢向家里的大人们炫耀。
岂料,纸包不住火,不久,秘密败露了。母亲发现我不在学校上学,而是伙同一帮野小子去了“龙头嘴”站岗,而且出入家门时还遮遮掩掩地拖了一根五颜六色花里胡梢的木棒,猜想我是参加了儿童团,就气咻咻地训我:不好好上学倒也罢了,怎么连小命也不顾了?冤孽!便“劫持”了我,紧紧攥住我的手,在鹅卵石的小街上,捣着一双小脚,颠颠地快步行走,把我送进小镇中部黑沟里的一家私塾去读书。
私塾是一位享誉小镇、德高望重的廖老先生开的。那时他已桃李满天下,小镇上的文化人差不多都师从于他。私塾里上至校长、下至“各科教师”全由他一人包揽。学堂就办在他家大院的一间侧厅里,无论哪个“年级”,无论哪门课程,全由他一人任教。课程麻,合拢来说,也就两门,一门是语文,课本就是四书五经,另一门是“书法”。年级无所谓一二三四五六,就按三字经、百家姓、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幼学琼林、诗经等等分成“年级”。上课时,他一个个把学生叫到讲桌前,晃着脑袋,韵着字味儿,用红笔在书上圈圈点点,平上去入,一字一板,一丝不苟。学童跟着念,直至念会。历时一月或两月,念完一门,就忐忑着向他走去,把“课本”交给他,向后转,背对着讲桌,背对着他,从头到尾背诵一遍课文,不得有错,就算“包本”了,过关,就直接升入“上一级”。比如《三字经》背会了,就读《论语》;《论语》背会了,就读《学庸》、《孟子》等等。但无论你读到哪年个“年级”,都得写大字,学“书法”。每天早晚上学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仿着“引格”,写大字。“引格”是他和他的儿子写的,写得特别棒!倘若你不认真写,鬼画桃符,小心他的格丁拐仗拧你。所以,大凡上过私塾的人,差不多都能写得一手好字,走上社会,坚持炼炼,离那“书法家”相去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他对学生的要求十分严格,严格得近于无情,所以,他教的学生学业都很不错。因此,他也就颇受家长们的称颂,可谓有口皆碑。
除了擅长四书五经和写得一手好字之外,他几乎什么也不会,尤其对于数学,简直一窍不通,连个秤星也不认识。凡遇上买柴买菜什么的,他就叫了学生去帮忙认秤,帮忙算账。同学们常常讥笑他把秤杆子都拿反了,就像不认识字的人把书本拿反了一样,还每每掩饰地说,“是让你看的呢”。
“拉锯”结束了,家乡正式解放了。“国立中心小学”改名“蜀河完全小学”。我们那批被父母强行送往私塾读书的同学们陆续回到了“完小”,廖老先生没有了“门生”,私塾关门大吉,他也回到了“完小”教书。不知他到底教的什么课,反正没再教过我。推想,该是教的语文吧。
虽然不代我们的课,但以往私塾那段师生情还在,又加他的威名非但学生们怕他,就连老师们也有几分“怯火”。只要有人诈呼“廖老先生来了!”正在捣蛋的学生会立马收敛,作乖巧状。他几乎天天穿一身黑的长衫,黑的马褂,戴一顶黑的瓜皮帽,拄一根黑的格古楞丁的拐杖,其形象酷似喜剧小品《打工奇遇》里的巩汉林那副模样,但比巩汉林稍稍壮实些。清早,他就这么拄着拐杖精精神神地上学来了。
学校门口有许多提竹篮卖油条、卖烧饼、卖馒头的半大小子,原来都是学校里的学生,多半因为家境的贫困辍学了,帮助父母做着这么点儿小生意,糊弄日子。
卖小吃的小子和买小吃的学生,边交易边留神着从林子那边通向学校来的小路,时刻警惕着廖老先生的突然到来。
果然来了。学生们、小子们一哄而散,象老鼠一般,一些钻进了教室,一些提着竹篮躲进附近的墙旮旯,哪怕油条掉了一地,也在所不顾。若是跑得慢了,被廖老先生撞着,他那格古楞丁的拐杖是不会饶人的,要么头上挨一杖,要么腰上被拧得生痛。他是最反对小贩们到校门口叫卖东西的,也反对学生们吃零食。他说,乱糟糟的,还像个学堂吗?有异议的老师也不敢发表异议,因为他的资历太老了,太威严了,谁也不敢对他有所怠慢。在那些年月里,只要他来学校,学校的纪律就特别好,学生们的学习都规规矩矩。他也不玩忽职守,尽管胡须花白了,还天天的到学校里来,拄着拐杖上上下下的巡视,严然一个“督学”似的。大概是校长知人善任,用其所长吧。
后来,不知在什么时候,他悄悄地消失了。也许是太老了,走不动了,不来学校了。看不见他了,就格外的想他,念他。真后悔,那时太不懂事,太缺乏人情味儿,竟然没有到家里去看望他。直至他悄然归天,我们也一无所知。我们欠了他好沉好沉的债,心负着好深好深的愧疚,所以,几十年了总忘不了他,忘不了他所给予我的古文知识,忘不了他那矍铄的绅士形象。
每当我念起他时,便捧出那套经他圈点过的四书,反复地翻阅着,不忍放下。
廖老先生是何大名,似乎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探究,大家一致的叫他“廖老先生”,积年累月,这尊称就成了他的“大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