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鲁奖诗歌

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提名
《裸原》阿信《山海间》陈人杰《磨镜记》伽蓝《落日也辉煌》耿林莽《奇迹》韩东《岁月青铜》刘笑伟《瓷上的火焰》卢卫平《天空下》路也《春雷与败酱草》叶丽隽《诗歌植物学》臧棣
【西部文学】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诗歌植物学》臧棣的作品
(202201037期)

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获奖诗人:
臧棣
臧棣的诗
狂歌日记
——向杜甫致敬
剡溪,开元二十一年
看出新月纤细得像钩针
并不算太难;暗水潺潺,
花径有时就是捷径。
姑苏台归来,春天的星光
依然偏于冷暗,但已非常接近
眨眼的暗示;只需拧紧凝望,
我就能感觉到剑气和酒气
几乎已混淆得难解难分。
要猜出坠落在密林深处的东西
像不像石头的密信,也不是
什么难事。难的是,这么轻巧的
夜露真的可以用来洗心?
人的肋骨就是我的船桨;
难的是,这小小的扁舟已无异于
脱缰的马驹,即使破浪轻微,
也像是有只玄鸟在替主人掌舵。
洛阳,开元二十九年
白花细碎,变身于李子树,
绚美于梨树;男人必须尽快学会
接受一个事实:美丽的影子
成就的,不仅是自然的友谊;
它还构成了一个对比:
难忘也可以深奥于同代人形象,
飘逸的思绪始终来自李白
手中有微微颤晃的酒碗。
悄悄的,我敏感于伟大的灵魂
几乎能包容一切;并非看不出
朋友的瑕疵,他的忽视
也曾刺痛过我心中春树的骄傲;
但最终我意识到他的天赋
构成了抵达的限度;就像一个边界
被从遥远的星际拽回到了牡丹的花蕊中。
我的天才来自他节约的时间。
吹台,天宝三年
生命的气象令男人的武器
越来越内在。影子之战
将我们的良知拖入历史的舞台。
瑟瑟发抖的桑叶纷纷落进柘树的哭泣;
万里云只顾涂抹禹王台尽头
时间的真相,江山多娇起伏一个无情;
唯有鸿雁将在高处下足了功夫,
用翱翔报答金秋的旷阔。
大自然才配叫大世面。
任何时候,开眼都比开窍更刺激。
一生当中,总该有比假设人心
比鬼神还莫测更有趣的事情。
酒量微妙胆量:碰撞中,金樽
时而重得像铁锤,时而轻得像鸿毛。
高山就留给身边的人杰,我更偏向雄心
最好如流水,狂野于大地的宽心。
蒙山,天宝四年
飘飞的芦蒿敏感于
美人的长袖并未挥舞在附近;
尘土路通往苍茫的蒙山,
稍一印象,秋波便大意于荡漾的朴素。
凭借淋漓,我慢慢释放出
另一颗同情心:山色既然如此传神;
纵观几个反观,人的自由
全然出自我们的漫游。
那一刻,我还未能完全意识到
青春才是最好的对象。时辰一到,
夕阳便像浑圆的允诺,准时提醒
我和李白,痛饮已令世界变得多余。
一杯好酒即一步好棋,
哪里还用得着惊人的布局;
举手之间,我们就将诡谲的命运下得——
除了输给大美,已没有别的脾气。
曲江,天宝十二年
渐次回春的田野又报废了
几个人类的尽头。浮云逍遥一个谦虚,
地平线的颜色看上去就像
一条大蛇刚刚蜕除缠着假象的画皮。
积雪融化后,紫云楼的阴影里
人的遭遇也跟着露出了一个本相;
盛开的桃花多么动物,
泥地上,像是被雨的嘴唇吻过的花瓣
对应着一次迷人的滑翔。
芙蓉园内,万物的道理
都很服帖蝴蝶偷走了一个醉意,
用最轻盈的舞姿将它们折来叠去。
以前的确不曾想到墓地边,
麒麟固然耐看;但真的好看
会随喉结滚动,凸出一个突然的感叹:
你看尽了繁花,宇宙才好有面子。
长安,天宝十四年
品德即命运。而人性的丑陋
足以让现实打滑。心灵的高洁
甚至也能令历史冷场。
我必须格外小心,别挂错那面镜子。
粗布将我裹紧在羲皇的左边,
淡饭将我安排在屈原的右边;
贫穷也可以因人而异,极端的情形
莫过于能及时穷出一种默契。
文章憎命达。来自世俗的讥笑
令我可疑于我的名声;唯有屋檐下,
细雨听上去像是在打捞
仅次于我的一次埋没。
偶尔,我会纠结于天才的必有用;
忘形于春酒不停地加深
春夜的气氛。微醺多么真相,
要劝就劝鬼神高歌时也会跑调。
凤翔,至德二年
秋天的辽阔可用来远望,
春日的明媚可用来近观;
但这年月,越是俯身,萋萋草木
就越是暴露新坟挖得太匆忙。
昔日繁华的城楼坍塌在
硝烟的喘息里;牢房的栅栏外,
历史的幽深已接近破相,
甚至命途的坎坷也难以成就
一个天才的理想。寒灰的成分
复杂得就像人生的乱麻
投错了鬼火;值得庆幸的,
只剩下唯有惊魂尚未凉透。
差一点,我就是我的新鬼,
壮丽的辞藻固然可用于招魂;
但倘若能选择,我宁愿挑剔
我的骨头会不会变成我的琴弦。
凤凰台,乾元二年
有何歧路可言?轻弹几下,
泪眼正好可用来擦拭陶渊明
眺望过的白云;如此,悠悠
也底蕴着耳畔的嗷嗷凤鸣。
外行人以为凤凰只是
美好的传说;归入迷信,
即可打发风俗的矛盾;而我独爱
生命的高贵非常俏皮于
非醴泉不饮。我的喜悦
甚至也可以真实到我的心
不大不小于翠竹的颖果。
我的奉献,恰好隐秘到充满
我的悬念:感谢这样的神鸟,
在我出生之前就已被发明;
而我要做的,就是目送着
它振翅的背影,重新发明人的惭愧。
阆州,广德二年
大雁的迁徙不会迁就
这圆滑的感叹:高处不胜寒。
这始终是我的角度:不一定似锦,
但盛开的鲜花必须高过
木塔里有一座顶峰。
眺望归来,一个偶然,让我知道
大雁也喜欢试吃樱桃,
就好像那是我省下的一份口粮,
特意留给它们的。年轻时,
我曾捉对,将白刃和红尘
紧紧拴在假想的意气中。如今,
肉体的艰难如果不能归咎于运气,
我就还得从头再来,揪下
几根白发,混进占卜的枯草。
而草木的萎谢,如果能撞见的话,
我其实已卷入了一桩奇迹。
草堂,上元二年
曾经踩在脚下的湿泥
正被穿梭的紫燕稳稳地衔在
可爱的尖嘴里。我们忙于观看,
而它们积极于取材,从世界的本质中;
生命的欢乐并未因卑微而减弱,
尽管老眼有点昏花,但正确的旁观
几乎随时都能把握到:可见的爱巢
不停地放大着浩荡的春光。
相比之下,人生的空虚
仿佛亦可绝对于人是人的素材。
只有彻底融入一个酝酿,傲骨才能
像虎骨,泡出美酒的底色。
白鹭飞过时,时间甚至白得
有点晃眼;在燃烧的鲜花中独步,
白头人的花心已不再矛盾于
宇宙的缝隙是否仍可用于化蝶。
玄武禅寺,宝应元年
还是艳阳有高招,将打过死结的,
自密林深处缓缓升腾的紫气
解散在飞流的瀑布旁;山路崎岖,
阴影浓密一片起伏,慧远的背影
真切得就像是有一只白鹤
刚刚飞走;遥远的山谷的另一面
正是眼前的禅寺墙壁的这一面,
错落的山水刚好可用来安置人性的复杂。
有何生不逢时可言?既然每一个仰天里
就埋伏着一阵大笑,凉意随着
燕子而来,也算没有白白恨过
渺茫常常被孤独误用。
艺术的神妙是运气的一部分;
顾虎头就干得非常漂亮,
尽人力尽到痴迷,而我几乎能闻到
从那画中人的袖口飘出的体香。
选自《诗刊》2022年2月上半月刊

作者简介:
臧棣,1964年4月生在北京。1997年7月获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代表性诗集有《燕园纪事》(1998)、《宇宙是扁的》(2008)、《骑手和豆浆》(2015)、《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2017)、《情感教育入门》(2019)、《沸腾协会》(2019)、《尖锐的信任丛书》(2019)、《诗歌植物学》(2021)、《非常动物》(2021)等。曾获《南方文坛》杂志“2005年度批评家奖”、“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2005)、“1979-2005中国十大先锋诗人”(2006)、“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2007)等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