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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放寒假了!
十六岁的三舅一手提着木质箱子,一手提着土布袋,兴冲冲地走在石板大路上,走过文昌阁,走过风雅冲,又走过朱儒塘,家,离自已越来越近,三舅内心越来越激动,许久不回家——离上次暑假好几个月,三舅想家人了!爹爹和两个大哥还有四弟在外地工作和读书,主要是想娘和小妹了。小妹才到学龄,圆圆的脸,大大的眼,头发乌黑浓密被娘亲手剪成的短发,活泼可爱极了,三舅还记得上次离家时,小妹缠着他问这问那,缠着他答应给她买零食吃才准他离开,三舅宠溺这个家里唯一的小妹,他不由自主地掂掂手里的土布包,三舅省下的伙食费换得了一大包各色零食就在里面。小妹最喜欢的油粑用香包纸包了一层又一层,从蒸市过河又走了几里山路油粑还热着呢!
肖雅唣终于就在眼前,三舅迫不及待地向家门奔去。为了给小妹和娘以惊喜,他没有从堂屋大门进,而是从厢房侧门进了屋,可是,家里静悄悄的。娘可能去串门了,小妹应该是去与小伙伴们疯玩了,他放下箱子,又把土布袋放在木箱上,取出油粑藏在袖口里,他要到屋外寻小妹,并且想出了一个逗小妹的好主意。
在牛栏坪前终于看到一堆小孩子们。三舅一眼就瞧见了自已的小妹,小妹在孩子们中是最出色的,小妹长得漂亮,声音清亮,她是伙伴们的中心,她正在给小伙伴们手舞足蹈地“打口古”,“打口古”就是只会讲,不会认字。她有五个在外读书的哥哥,父亲是教书先生,三舅背对着小妹,拿油粑的手伸在背后,向她慢慢靠近,小妹忘乎所以,正讲到得意,并没有发现三舅的"预谋",他又侧身向小妹更靠近些,小妹突然闻到了她梦寐以求的油粑的味道,果然,油粑越来越靠近她的鼻子,她停止“打口古”,定睛一看,还有一个背对着她的穿着长棉袍的玉树临风般的男子,她惊喜地捉住了拿着油粑的手,三舅知道小妹发现了他,转过身来,高兴地一手举着油粑,一手抱起小妹,在小伙伴羡慕的目光中,他们有说有笑地回家去了。
三舅的小妹就是我的母亲,外婆在43岁时生的这个唯一的女儿,是五个哥哥们唯一的小妹,不用说,母亲是家中所有人的掌上明珠。三舅“藏油粑”是母亲儿时最温馨的画面,母亲时时回忆此情此景,一生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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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舅大学毕业后,接过外公的教鞭从事教职,起初在欧家祠堂小学,教比他还大十来岁的学生,1953年,三舅调到谭子山天公岭小学,在"粮食统购统销"下乡宣传工作中,结识了小冲吉村的一位聪慧美丽的李姓姑娘,她,身材高挑,举止大方。父亲是衡阳市内的一位工人,家中只有两个女孩,这位姑娘为长女。三舅长得浓眉大眼,很帅气,很精神,又能言善辩,深受李家欢喜,同年,外公病逝,三舅成为了上门女婿。第二年,三舅来到谭子山学区当团委书记兼五塘小学校长,时年20岁。
三舅,年轻有为,家庭美满,三舅妈贤慧,相继得一女一子。岳父母爱他如子。三舅善交际,家里常常有很多未成家的年轻同事朋友们登门聚集,高谈阔论,三舅妈和岳母笑脸相迎,殷勤侍奉茶水,一点不嫌麻烦,他们很羡慕三舅的好福气。
三舅有几位很要好的朋友,每每是三舅的座上宾。他们分别是谭子山医院院长李,县粮食局局长刘,还有来自教育局的杨。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渐渐地,三舅与朋友们的漫谈到关心时事,有时也会一时兴起,随手拿起笔来,在纸上直抒胸意,相互传阅品评。纯属爱好娱乐,打发时光。五十年代中期,三舅他们在报上阅读到中央有两岸统一的构想,他们自然谈到台湾,并产生了领略宝岛风光的向往。三舅灵感如泉涌,提笔成诗。几位好友阅后大赞大舅文才过人,同时受到诗文感染,纷纷表示,台湾回归大陆后,相约一起要去看看阿里山,看看日月潭。想到不久就可以实现这一理想,他们个个内心激动不已。殊不知,他们的高兴劲没过几天,因医院李院长无意又与其他好友聊天,透露他们几人的这一心思,遂"东窗"事发,三舅的诗,后来被称为"反社会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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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这天,三舅妈正在五塘小学简陋的宿舍里忙碌午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离家门口越来越近,她以为是三舅回来要吃饭赶时间,三舅妈内心有点紧张,午饭还没弄好呢!五岁的表姐和两岁的表哥弄得她有点手忙脚乱。
不想,到门口的不是三舅,而是武装部长,他一脸严肃进行一番盘问,然后限其迅速离开住所,三舅妈一头雾水,但不得不从,饭也没吃成,只得一手抱小的一手牵大的回到小冲吉娘家。
母亲正在谭子山中学上初二,那年三四月份,寒风凛冽,母亲与她的同学们被老师领着去公社,他们兴高采烈,一路吱吱喳喳,他们还是贪玩的年纪,走出校门,不用上课是他们最喜欢的事。他们知道又是要去参加重大活动。母亲爱好文艺,每次来公社,都是去表演节目。
一到公社礼堂,他们顿时感到气氛肃穆,别的学校的学生已在指定的位置坐好,窗外站满了群众,个个伸长脖子往里张望,舞台两端各坐着四位大汉,整个礼堂没有一点声响,像是等待着重要人物出场。母亲像所有人一样,眼睛盯着舞台。突然,门外传来骚动,一个大个子青年被两个同样大块头的青年一左一右挟持到舞台中央,被两人摁着脖子,舞台一端的披着黄色军大衣的男子,似是当官的,他厉声问道:“你是不是想逃到台湾去”?三舅强硬而响亮地回答:“没有”!母亲听到熟悉的声音,惊呆了!不敢相信他的一向骄傲的三哥竟然如此狼狈,她居然参加的是自己三哥的批斗会!母亲不禁捏紧了领座女同学的手,压抑着内心的伤心,流出了眼泪。她似乎看到同学们对她指指点点,老师向她投去厌恶的眼光。母亲听不清台上那个当官的对三舅的问话,母亲只想迅速逃离礼堂,甚至对三舅有点恨意。老师教导过他们要"打倒敌特份子",现在,他的三哥就成了"敌特"。母亲几次欲起身离开座位,都被老师狠狠的目光制止住。她也怕更多的同学看出异样,知晓她有一个"敌特"哥哥。她只好把头埋在臂弯里,泪流不止。
尔后,三舅被关到礼堂里的一个小房子里去。等到全体师生和群众组成的批斗大会散场后,母亲红肿着眼睛,谁也没理,气冲冲地离开礼堂,这样的三哥真让她丢脸!
第二天,全公社的学生和群众又聚集在这个礼堂,上面要继续开批斗会,震慑余党。三舅第一个被押上台,随后,参与"反社会诗"诗社的,三舅的三位好友也一一押上台来。三舅虽然容颜憔悴,胡子拉碴,但是回答审问时依然声若洪钟,语气笃定,那一声"没有",让母亲瓦解对三舅的恨,兄妹连心,母亲相信她的三哥绝不会做出这种离经叛道的事。也绝不会辜负爹爹捐出家产为革命的义举。等到会场人员散尽,躲在角落的母亲携一女同学偷偷地找到暂时关押三舅的小房子,三舅透过门缝安慰母亲“莫哭,安心读书”。母亲看到门缝内的三舅只能露出那挺拔的鼻子,不知三舅何时能够回家。母亲想伸进胳膊拉拉三舅的手,可是门缝太小,母亲越发哭得厉害。
"你为什么要当特务"?母亲崩溃地拍着门。
"好妹妹,你要相信三哥,三哥绝不是偷偷摸摸之徒。台湾是国家的,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光明正大地踏上台湾上的土地"!
1960年,26岁的三舅被定为"现行反革命"。不久,三舅被押赴到一个很远的农场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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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的母亲顿时失去了依靠,大舅远在长沙,外公已不在,四舅五舅也正是上学的年纪,个管不了她。她不得不卷起铺盖彻底辍学,投奔在家务农的二舅。其时,28岁的二舅领着妻儿,上有老,下有小,中有年幼的弟妹,大大小小近十人相依为命。
外公戴着"恶霸地主"的帽子病逝,三舅又为家里添了一顶"现行反革命"帽子。全家人“夹着尾巴”低头做人,桃姨新婚不久,不堪虐待,在婆家服毒自杀。六舅迫于生计离家出走,音信全无,直到八十年代末才与四舅联系,(桃姨,六舅都系二外婆所生)。母亲与父亲低调成婚,老年的外婆在集体劳动中积极表现,试图讨好每一个人,二舅家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吃穿用度,恨不得个个勒紧裤腰带,而且,为减轻母亲的负担,外婆把我带在身边,读小学前长期住在二舅家。与此同时,因为母亲多子,病,被族人欺负,留苏预备生的父亲又雪上加霜,一生为乡村教师。
二舅和二舅妈经受住生计和精神的双重压力,白天出工,晚上熬夜磨豆腐,做麦芽糖。实在累了,就在灶前的柴火中将就一宿。每天像螺陀似的不歇息。记得二舅总是睡不饱的样子,一坐下就会打盹。逢农村做酒席,二舅去做大厨,主家会打发一些熟食供家里改善生活。
周而复始的日子里我感到二舅家令人窒息的气氛,大人各忙各的,表兄姐总也没有停歇,二舅总是叹气,总是冷着脸,沉默。但一旦发脾气就是地动山摇,如与他有顶撞,有未婚妻的大表哥照样要挨打。那时不明白二舅的火气为什么会很大,吓得我不敢多言乱语,紧跟着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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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二舅用行动告诉我们"凡事坚忍",外婆常常用典故告诉我们要"齐心团结""要面子",哪怕里面的衣服经经吊吊,外面必须要罩一件整齐干净的衣服。"人穷不失志"。母亲时时用现身说法"要爱学习",外婆常用筷子霑汤水在没有油漆的木桌上写字给我认。在这样的气氛中,在不紧不慢的不知愁味的日子中,我不知不觉长到六岁。
那年秋后,二舅收完工,隔三差五从他水库旁的家上到坡上外婆家,总会压低声音说上一阵子话,二舅脸上的颜色要缓和,偶尔会向我露出一点笑容,真是受宠若惊。外婆变得有点忙,从箱中拿出碎布,熬浆糊,在墙上贴布帮,等到它们定型,就着鞋纸样裁剪,外婆做着大人的鞋子,一双又一双,还绣花鞋垫子,每天绣得很晚,累了,就把什物放在枕边,我担心针会戳到她,会悄悄地把它们放到床边的箱笼上,有时自己先睡去了,第二天醒来,看到外婆从菜地里回来,轻轻地迈过门槛,外婆脸上是好好的,心里就放心了。
我渐渐发现周遭比以往不同起来,除了二舅和外婆脸上抑制不住的轻松表情,还有很多从前不见的亲戚来看望外婆,他们带上几样吃物送给外婆,几个鸡蛋,一包饼封,或家里的特产。我才知道外公家这边有八个外公,名字中都有一个"浦",(都是堂兄弟,从外婆与人聊天中知道,外公是家中唯一男丁)外公排行第五,难怪母亲写祭祀包时写上"欧门行五爹",还有姑爹,姑外婆;外婆娘家有姨外婆,表舅;外婆的干亲等等,外婆说她有一百多认她作干娘的干崽干女。几乎每天都有亲戚们上门,邻居们有好吃的,都要热情地打发小孩或亲自送上一碗给外婆,并亲热地叫着"太太"。
我总预感到有什么好事情,却又说不上来。
就这样的迎来送往中腊月临近。二舅和二舅妈已备好糯米准备打印粑,准备好黄豆磨豆腐,我们小孩子们在外捡的柴火都在后山的竹园旁堆好垛,鸡鸭养肥了,肥猪在栏里足有三百斤,红薯进了地窖,木仓里的谷子飘着清香。看样子,今年要过一个喜气洋洋而又富足的年了。
外婆掰着手指头数着过年的日子,母亲给我与妹妹送来了过年的新罩衣。我期盼着年早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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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着盼着,年终于就来了。
在二舅家吃过丰盛的年夜饭,我与妹妹一左一右牵着外婆回到家,在此起彼伏的"关财门"的鞭炮声中似睡非睡,眼皮子很沉重,却又睁不开。
"姆妈呀——"我突然被一阵压抑如雷的哭声惊醒,一个黑塔似的男子跪在外婆的床前,外婆也被惊得翻身坐起,待看清来人后,外婆用变调的声音叫一声"我的崽呀"与他抱头痛哭……,然后外婆压低声担心地与他说上一阵,我已意识模糊,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大年初一清早,尽管开“财门”的鞭炮响了一阵又一阵,我还假装睡着,因天冷缩在被窝里,也因为家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在外婆的催促下,我害羞地叫了一声“三舅”,外婆介绍我与妹妹说是“菊妹的老三和老四”,三舅起先有点惊讶,时间如水,不觉当年的小妹是有了好几个儿女的人了,他激动地奔到我们的床前,温和亲切,大眼睛炯炯有神,他用略带湘北的口音指着我扭头对外婆说:“这个老三好像菊妹呀,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咧”!然后高兴地从衣袋里摸出两个两角钱来,笑盈盈地说是给我们每人的压岁钱,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收到的压岁钱,我如获至宝,把它放在手中反复拂平,又小心地叠成小块,塞在空火柴盒里,这个盒子是我的聚宝盆,里面已有几张漂亮的糖果纸,我把钱放在糖果纸的下面,藏好火柴盒,才放心地穿好衣服,“咚”从木板搭的床上跳下地,把背对我烧柴火的三舅吓了一跳,在他确认我并不伤痛,只是调皮的行径,他摸着我的腿笑话我“怎么像男孩样”,我不习惯与陌生人亲近,便迅速斜依到外婆的腿边,定定地看着这个“天外来客”,他也不时观察着我,眼里含笑。我有点疑惑昨晚大哭的人是他了,简直判若两人,此时的他像没事似的开朗,一种归家的释然,他原本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呀,我终于接受了我又有了一个舅舅。
母亲自然闻讯前来,家里突然热闹了许多,我不记得他们聊了什么,只记得三舅说他在那里当教员,本来领导是要他留下来的,他自己想要回来。三舅把他离开的这十多年的经历说得很轻松,母亲却边听边哭了,用手绢擦着泪水。
整个春节期间,我们是和三舅外婆还有二舅一家度过。三舅没有去串亲访友时就会逗我们玩,比如,他把鞭炮拆成一个个地,一手执一枝点燃的香棍,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小鞭炮,待引线快要燃尽,猛地丢出去,让它在半空中爆炸。又比如,他十指交叉用手掌的鱼际压出响声来,我总是要模仿,却总压不响,怀疑他的手里藏着一个“叫子”,就翻开他的手掌察看,却什么又没有。又比如,他趁我不备猛地取下我头上的绒线帽,假装藏起来,待我绕到他背后抓住他的左手,帽子又在他的右手里了。还有一个“捉猪”游戏,让我纳闷过很久,他用左手掌握住右手指,把中指窝在右掌中,中指就是“猪“,然后要我来捉”猪”,我总捉不到,而他却总可以捉到我的“猪”,我有点气馁,不想玩下去,他笑呵呵地给我解开秘密,然后教我数数,防止以后做这个游戏时,别人作弊。母亲带姐姐们来外婆家拜年时,我把三舅教我的“捉猪”游戏和大姐玩,她轻易地就识破了我的小伎俩。轮到我捉她的“猪”时,我也一下子就发现她“少”了一根指头,因为我首先就会数她的手指头,大姐就“嘻”地笑开了,知道骗不了我了。他还教了我很多小孩子爱玩的游戏,这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有时也会教我们写字并给我们讲故事。他的声音不大,却很脆亮,很亲切,总是眉开眼笑的样子。
过完年后,我们该回白龙町的家了,外婆家离我家约十华里,几乎全是上山下山的路,要翻五六座山。三舅用箩筐挑着我和妹妹,当然还有外婆积攒的糖封副食,有的路段陡峭狭窄,三舅小心翼翼地扶着石壁或扯着山壁上的小灌木助点力,连换肩都不敢,生怕箩绳突然断掉,把我们滚下山去,或掉到水塘里去,他的身子一直紧贴着山壁,我看见他明显体力不支,咬着牙关,终于到离家不远的破泥冲时才算有了平地,过了冲就到白龙町了,三舅已累得额头上热汗腾腾。但是,他来不及歇息,笑呵呵地说“到家啰”!然后把我们从箩筐里一个一个抱出来交给闻声迎出门来的母亲。
或许是“爱屋及乌”吧,他对我们才格外有耐心,有爱心和不愁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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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三舅这一回家便成了无业人员,赋闲了一小些日子后,很快我看见外婆的弹丸之地堆满了草药,那是三舅从山上对着中药书采回来的,他白天去小新桥,茅洞桥,硫市坑等墟场摆药摊,晚上就回到外婆家处理山似的草药,有的要切成片,有的要碾成粉。他一边轻言轻语与外婆聊着天,我在他的铡刀声和草药味中沉沉地睡去,第二天醒来,三舅早已挑着他的两个大筐出摊了,外婆扫好了地上的碎药屑,坐在房间的另一头生火做饭了。三舅的勤劳加上他的智慧,很快他就成为了十里八乡专治疑难杂症的土郎中,有一次又是逢墟日,母亲带我去三舅摊边接他来家里吃饭,他正忙着,一位老人喉疾不愈,特来寻医,他问明病因,取些草药研末成粉,包在纸里卷成筒,然后对着老人的喉咙一吹,干净利落,老人含服一会,顿觉清凉顺气,又嘱他下次墟日再来,包了些药让他带回去。如此两三回,老人的病情缓解多了,对三舅千恩万谢。三舅口口相传的病人很多,也有人送锦旗的镜框的。大姐的小儿哮喘和弟弟腹股沟的淋巴结就是经三舅药到病除。
三舅虽是半路学医,由于他头脑灵活,自学能力强,注重实践总结,因此他医术高,生意好,生活慢慢稳定了下来。并且,他寻到了他的已结婚成家的女儿,还有已有女朋友的儿子,以及已另嫁的三舅妈的下落。
三舅越来越好,外婆及家人终于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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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舅才四十出头,家里兄妹有嫁有聚,自成一家,唯独三舅孓然一身,孤单只影,老儿子与老母亲共处一室,多有不便。外婆有着要三舅重新成家的打算。
不料,三舅在邻里之间串门时,与一位长相丑陋的寡妇勾搭,她有着长马脸,眼睛爱流泪水,看人要偏着头,特别是有一副如男人般的粗嗓子,讲话时宽嘴巴一撇一撇的,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按理,三舅是看不上她的,我也是不信的,毕竟三舅每天住在外婆家,在外婆家吃饭。
可是,我后来不得不信这个谣传。
就在这个寡妇要去嫁给隔山的穷光棍汉时,生产队长赶紧去墟场找三舅报信,三舅摞下摊子在半路上去拦截,未经外婆同意就把寡妇带回来,外婆本就土改时分得一间土砖房,不得已,把原先生火做饭的地方用砖头拦出一人高,把一间房一分为二,外婆的柴火灶只得缩减到床头,而三舅在床前打了一个简易柴火灶,算是与外婆分了家,另过日子。
可是,不知怎么的,三舅自接回寡妇没多久后就突然失踪了,即使赶墟也刻意躲着熟人,不回家也不捎信给外婆,八十多岁的外婆急着哭着,央求二舅到处去寻他,起初还有人见他摆着摊,后来在就近的墟场再也见不到他,音询渐无。寡妇天天向外婆吵着要见三舅,四舅回家来,寡妇要上门吵,五舅回来她也要上门吵,反正外婆家来了人她就要来吵,害得外婆磨牙恨齿咒骂三舅“抛尸的”,寡妇吵了几年,觉得见三舅无望,她搬离了外婆家,却让她的瞎儿子一直住在外婆家,占着地盘,直到1992年外婆过世三舅也未现身,当然,那时通讯不畅也是主要原因。瞎子一直住到土房子要倒塌才搬走。
其灾三舅并会真正忘记了外婆,他想逃避寡妇才是真的。开始的头两年每隔两月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地回来看外婆,然后又连夜离开,有一次,外婆拿出些乒乓球大的青桔子,悄悄对我说是三舅晚上带回来的,我那时已深受那寡妇骚扰之害,自然明白不能对外说,桔子干得剥不开皮,外婆打一盆清水把干桔子泡在盆里,便于把皮泡软才好剥,可见,三舅早早地买好桔子看外婆,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由此也可见,三舅过得并不好,两三年后,三舅就真的杳无讯息了。
三舅其实并不喜欢那个寡妇,只是受了怂恿的一时头脑发热,也许他为自己的行为懊悔了吧,加之自已的现状没有改善,日子越过越差,更无颜见外婆,只好回避家人,让自己在熟人圈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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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局越来越好,母亲见和他一批坐牢游行的都“摘帽”平反了,到处打听他的下落,希望他去找有关部门为自己“正名”,好好过好后半生。母亲一一找过三舅当年的老同事老朋友,他们都愿意为他写出书面证词,但是他却用强硬的态度托人捎话回绝母亲:他不愿意求人哈腰!
后来,母亲听说他在谭子上街上当算命先生,母亲特地去寻找未果。
母亲为了让三舅回家,尽了一切力量,也慢慢明白三舅其实是无家可回,他是黑户,没分田土,外婆一间土砖平房逼仄,原本他已下了基脚准备砌房的,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闲搁,随着改革开放力度的放大,一切越来越规范化,老百姓经济越来越宽裕,江湖游医不再受农民患者欢迎,他已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手艺,失去了市场。因此母亲时刻担心三舅未来的生计,母亲从未放弃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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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年外婆过世后,母亲去了一个中专学校当宿管员。两年后的一天,我去市里看望母亲返回,在车上正碰上三舅,三舅面有疲色,脸膛黑糙,衣着陈旧,他并没有问我太多家里情况,只记得他说过他的一件事,好像他一切了解。我把手里母亲炒给我的一小罐牛肉给了他,他没有推辞,为了避免尴尬,我没有询问他的近况,我也怕他为了自尊,知道家人去找他又搬家不见,我见他依然硬气,没有卑微的落魄模样,他甚至笑着说了他一次胃发慌,他赶紧到卤菜摊子上买了半斤肘子吃的经历。他果然在谭子山地段下了车,我写信告诉了母亲这回事,之前的道听途说得到了证实,母亲决定去再找三舅,恰巧这个学校还需要一个男宿管员。
这次三舅爽快地答应了母亲,他用一个小帆布包带来简单的行李,在男宿舍的传达室住了下来,算是有了固定的居所和有规律的生活,为了报答他在谭子山时收留他的一对夫妻,又央母亲为他们在学校谋得了卫生员一职。
三舅长期在外,兄弟们都是关心的,母亲尤甚,安顿好三舅,就立即告诉了几个舅舅们,他们放下心来,大舅专门写信和寄钱给他,三舅也很得意兄弟们没有忘记他,没有抛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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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舅如果能够这样暂时安定也就好了,可是不久又生出变卦来。
1995年经历一个暑假后再返校,三舅像遭了大难,又黑又瘦,无精打采。原来,他是打抱不平帮他的学生争水与人打架,被派出所关押拷打。
三舅的身体每况愈下,不能坚持上班,只得辞职。
母亲起先把他留下想要照顾他,因母亲住在女生宿生有诸多不便,母亲不得不把大舅给的两千元钱和三舅的行李一起送他小冲吉去女儿家。或许是生疏,或许是当时表姐家并无经济能力,表姐夫并不想收留。后还找上母亲要过钱,与母亲不欢而散。三舅内心也不想再回小冲吉,他之前宁愿在谭子山街上租住。而现在物是人非,因为家已散了。
他却又不得不再回到这里。
1994年入冬不久就传出三舅过世的消息,享年六十二。父亲和母亲出席了他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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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三舅,本名欧夏,外公是按“唐虞夏商周”五个朝代为五个儿子取的名,继唐尧虞舜之后,夏朝(约前2070——前1600)是史书中记载的第一个世袭制朝代,它取代唐虞朝的褝让制,其实它是有史以来出现的第三个朝代,三舅行三,故取“夏”。后来他自己改名为"剑生",意为利剑出鞘,铲除不平,孰不知,他自身难保。有时,我真的觉得他就像堂·吉诃德。
我的三舅是一个有孝心有爱心的人,是一个自命清高的人,是一个好侠义的人,三舅短暂的一生令人唏嘘。
十多年前母亲带我去市外国语学校看望三舅妈,她在我们面前学三舅走路的姿势,并自嘲自己与"官"有缘,嫁给三舅时,三舅是校长,二嫁是厂长,三嫁是黄浦军官,她笑说她这一生也算值得。而我却我感受到她对三舅那种特别的情愫。
今年暑假我有幸又去学校拜访到她,她一听声音就说出我的名字,与我一见如故,我带着侄女去的,她一下子就说出弟弟的名字,并说侄女长得像弟弟。她还知道大舅二舅四舅母亲都不在了。她能准确说出他们的生日。她的心中还记得欧家的人。虽然她与三舅从认识到结婚时间只有短短七年,她为外公奔过丧,外婆来谭子山居住过,五舅六舅跟着三舅上过学。更证明三舅妈是一个贤慧的媳妇。她告诉我,如今表姐的女儿在广东办厂,儿子在市里一个三甲医院上班,表姐专在市里带孙辈们。表哥只有一个独女,一家在深圳发展。虽说三舅当时是上门女婿,但是表姐表哥照样姓三舅的姓。三舅兜兜转转在他成家的地方归西,落上了祖山,葬礼风光。
三舅妈遗憾三舅没有享到福,一切只能怪三舅自己福浅。
我小心翼翼地问三舅妈是否记恨三舅,她释然道:三舅那时太年轻,而又处于那样敏感的时代。稍不注意,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会改写。
如果三舅健在,以三舅妈的宽宏大量,她一定会让子孙们好好孝敬三舅的,并不会怪罪他。
我有点替三舅欣慰。
来年的清明节我希望能有机会亲自去他的坟前去看看他。

作者简介:笔名:金若愚,若愚等。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分会会员,衡阳市作家协会会员,衡阳市楹联协会理事。写有《故园童年》《给母亲的信》等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