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帮(小说)
文/刘正双(湖北)
一团团深灰色的雨云,在山顶上缓慢地移动。远处的树,近处的山,全是烟雨蒙蒙的,风裹着雨,肆意地抽打着人们的脸。淋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又冷又重。脚下的稀黏土,在雨鞋下面吧唧吧唧地响。劳作的人们,在桩基周围,像蚂蚁群一样,弓着背,挥镐扬锹,疯狂地干活。洋镐碰着石头,发出沉重的叮当声响。
这,己经是人们连续工作的第四个昼夜了。
公司下达了定期完工的命令,刀山火海也要上,天晴下雨不能停,要赶在梅雨季节来临前完工。
胡老板焦头烂额,从早上到晚上,没有睡一个囫囵觉,吃一顿舒心饭。和王技术一起,量土方,测桩头,忙得不亦乐乎。
不一会儿,雨势似乎小了一点,雨水筛子筛过一般,不停地撒下细流,风,仍是没有停歇,南方三月的雨水,尽情地泼洒,浇透了人们衣服。风吹寒衣,冷彻骨髓。没有人叫苦,没有人埋怨,更没有人退缩,大家都知道,一钻进梅雨肚子,麻烦就大了。
进度,在一点一点地往前推。
干劲,却一天比一天卯得足!
叮呤呤,叮呤呤……忽然,一阵清脆的铜铃声,从雨雾中传来。
“快看,马帮!马帮……”来吉大声喊道,手指向山下。
做工的人们直起身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雨雾里,山脚下,乱树丛中,弯弯曲曲的山间小道上,一个人牵着头马,后面跟随几匹小矮马,正迤逦而行。铜铃叮当,马蹄得得。
这是一队运送砂石料的骡马队。
昨晚,胡老板和王技术一宿没合眼,合计土方量,计算各种数据,推演工程进度。眼看工程进展到灌注桩的关键阶段,又一大难题摆在面前。
我们所做的12#、13#、14#桩基,全部在高山峻岭中,山高林密,杂草丛生,坡陡沟深,雨后的红土粘稠,粘脚难行。水泥,沙,石子,这些灌注急需用的材料,再指望人们背挑肩扛运上来,已不现实。时间紧,任务重,光皱眉头没有用。电话联系工区,找项目部,经过协商,项目部联系到了马帮,用马帮往山上运水泥、砂石料。
生在大平原的我们第一次看到马帮,异常兴奋,大家驻足观看,议论纷纷。
近了,近了,到山脚下了。我们这才看清,一个男人在前面牵着头马,后面8匹骡马依次而行。一个身材瘦小的女人跟在马后,手拿一根竹鞭,身背一个背蒌,上面盖着油布纸。一边喝斥着偷懒的马,一边紧紧跟随。
坡陡路湿滑,行走艰难。
它们蹒跚着从山底走到山腰,沿着我们前几天砍掉乱竹杂草劈出来的一条S形小道往上爬行。每匹马左右各挂一个大竹筐,里面装满了砂,石料,足有四五百斤重,两个竹筐依托木棍架起,紧紧地压在马背上。
赶马人大概有三四十岁(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二十七岁,山里人不扛老),头戴一顶南方才有的尖顶雨帽,身披一张大塑料布,胡子拉茬,面皮黝黑。他不苟言笑,从我们身旁走过。
依次上来的骡马,个个伸直脖颈,低垂马头,吃力的往前拱行。红色的,白色的,黑色的,杂毛的………毛发上沾满泥水,粘腻而脏乱,散发出热腾腾的汗蒸汽。喷着响鼻,呵出股股热气,微颤的马蹄踏在粘稠的红土上,溅起一块块烂泥。
下工的时候,在村南堆砂石的地方,赶马人的老婆背着背篓,正用短把大扁铲把砂石一铲一铲地扒到铁箕中,再挺起瘦小的身板,吃力地端起超重的一满铁箕砂石,吃力地举起,再吃力地倒进马背上的竹筐内。脊背己经汗透,头发湿漉漉的,紧贴头皮,豆大的汗珠顺着发梢不停的滚下。背篓里,她的孩子正甜甜地睡着。
我们几个人都唏嘘不已。
灌注桩所需的水泥,砂,石子及钢材,就是这样,在马背上,一点点,一趟趟运上了工地。
如此反复几天,万事俱备。
紧张、忙碌的灌注开始了,大家干劲冲天,挑灯夜战。尽管风紧雨骤,但是大家抱着坚定的信念,克服了一切艰难险阻。工地上,机器轰鸣,热火朝天,天空中,黑幕笼罩,暴雨倾盆。雨帘里,晃动的,是人们头上的头灯!人定胜天,其奈我何!终于,终于,提前一天完成了浇灌任务!
难得的晴天,难得的休息日。公司放假两天,大家终于放下紧绷的神经,可以开开心心地游山玩水了。
我们工程所在地的广东省怀集县诗洞镇的xx村,是一个依山而建的小村落,全村二三十户人家,分散居住在山脚山腰。周围茂竹修林,小桥流水,景色宜人。
我和来吉,唐成他们几个,沿村前的泥巴路,一边赏景,一边用手机拍照。
“马帮!……”又是来吉眼尖,发现了在河沟边饮水的马儿。赶马人正在给马刷毛,洗澡。
由于这几天的接触,大家早已熟悉了。他热情地邀请我们到他的出租屋喝茶。
这是一个四面漏风的石头房子,孤零零地立在村东,门窗位置上是一个个窟窿,从破屋的屋顶可以看见椽子。唯一残存尚好的就是水泥地面。靠左墙边一个简易床,他老婆正哄小孩睡觉,看见我们,微微一笑,忙起身给我们让座、倒茶。
从交谈中得知,他今年27岁整,属猴,阴历五月二十三日生日。
下面,就是我们的谈话记录。
我们两夫妻是从贵州铜仁一个偏僻的大山村来的,那里是大山区,山上没有树没有矿,尽是石头,地少稀薄,年年欠收,食不果腹。人总不能穷吃等死吧,于是有头脑的人就发挥当地优势,拉起了马帮,组成类似于帮派的团队,有专人在外面揽活,人家和公司、项目部混得贼熟,能接到活,然后分包给各个马帮,需要几匹马,运多少方量,统一计算费用。
唐成问道:那一年肯定能挣不少吧?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重新为我们水杯序满水,坐下说道:
风里来雨里去,天天奔波劳累。看似能挣不少,实际到我们手里的能有几个?你想吧,公司只对承包商结帐,不对准我们。一段活,包给有资历的大承包商,它再挂起招牌,分包给各个小承包商,小承包商再分包给小小的承包商,最后包给工头,小队长……经过四五道分包,谁不刮点皮?大鱼吃小鱼,小鱼吃麻虾,麻虾吃泥巴。层层盘剥下来,钱,大头送了人事和提成提走了,真正到我们手里没的多少了。
他的脸上露出戚戚色,间或有些愤怒。
你们这样全都出来打工,家里怎么办?我紧问道。
他看了老婆一眼,他老婆正给孩子喂奶。他低下头说道:
我有两个小孩,大女儿5岁,放在老家由老人照看,我们两夫妻,带着四个月大的小儿子出来跑马帮。像我们这样舍家离子的在外打拼的,在我们当地很多。全凭马儿给我们挣钱,活紧时,马要吃包谷黄豆这些能量东西,才有劲干活,待像侍候祖宗一样地侍候着,生怕它有个什么闪失。闲暇时,放养,让它们自由啃点草。
他的语调平淡,眉头越皱越紧,黝黑的脸色愈发凝重。
你以为挣钱容易?这样想就错了。人跟马一样,累的跟龟孙似的,挣的那是一个个血汗钱哟。那是拿命在换哟。去年,我自家一个叔在湖南跑马帮,也是这样天气,坡陡路滑,马负重从崖上摔下,摔断了前腿,马痛得大叫,眼泪横流,我叔抱着马,也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就病倒了。饭碗砸了,新房没有了,孩子们学费没有了,还塌了一屁股外债。一匹马几万,全是贷款借钱买的哟。
他的腔调低沉,语速缓慢,给人一种压抑感。
起风了,啃草的马儿仰头望望急速而来的黑云,又低头啃食起来。天,阴起来了。
他拿出尺把长的竹水烟袋,按上一袋烟叶,点燃,咕噜噜咕噜噜地抽开了。满脸的忧郁,茫然的眼神,自此,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
这段工程一完工,下段活还不晓得在哪儿?明天要到项目部问下。他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对我们说。
这么危险,你们还有那么多人跑马帮?我不解,问道。
有头发,没人愿当秃子……。他轻吐一口烟,慢慢说道。
沉默,再沉默。只有水烟袋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此时此景,我的心里也翻江倒海,五味杂陈,想我们这班人,离家几千里,舍家离子,顶风冒雨,起早贪黑,不也是为了一天区区40元?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生活不易,各自珍惜。普天之下,赶马者如此,灌注桩也是如此。
他给我们又散发了一根烟,自已再次按上了一窝烟,继续咕噜咕噜地抽开了,他的女人开始忙着做午饭了。
离开的时候,他执意要留我们吃饭,我们婉言谢绝。
风,更大了,吹得竹叶左右摇晃,发出呼啦啦的声响。一大团雨雾又压了过来,天空黑蒙蒙一片。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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