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石会文,曾任湖北省人民银行副行长,华夏银行武汉分行行长,大学本科,高级经济师,中国金融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武汉作协会员,武汉散文学会会员,《中国乡村杂志》认证作家,《现代作家文学》特约作家。在省级以上纸刊和微升等发表报告文学、散文、诗歌两百余篇。曾获省报告文学二等奖,《中国乡村杂志》全国散文优秀奖,《现代作家文学》全国散文一等奖。在《人民日报》、《新华社通讯》、《经济日报》发表杂文、通迅十余篇。在《经济研究》、《金融研究》、《中国金融》发表论文二十余篇,并出版经济专著两本。

春 去 冬 来
(二十一)
马诚回到家里,摊在沙发上,感觉好累,今天他并没有做多少事,只是心累。来汉口上班的第一天所经历的事,就让他一梦华胥,初初领教了生活的不易。
这一天他觉得过得特别漫长,一切都是从陌生开始到陌生结束,仿佛进入了一个无助的孤岛。来城里做事好难,比他预想的难得多,他越来越想念沙湖、想念培爹和秋儿。他隔窗听着马路哄哄的车流声,还有远方传来的轮船汽笛声,让他心烦意乱,难以入睡,还有房间里散发的霉味,头都是痛的。他想,这世界上再不会有培爹了,一切都要靠自己,必须尽快适应新的环境、新的人群,新的工作,否则他会被这座城市淘汰。
半夜,马诚就醒了,在床上翻来复去,怎么也睡不着,他又想起了他的师傅张秋成,一看就是一个好人,虽不像培爹那么温情细腻,却有一股义士豪情,他俩的味不一样,但都是给他阳光的人。特别是师傅发誓终身不娶的义举,让他震惊,这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师傅的心灵何等亮堂。他想得到,在师傅的内心深处,那种悔恨、自责、叹惋、思念、孤独,会折磨他一生。他好心疼他的师傅,爱情,不但没有给师傅带来一丝温暖,反而给他带来无尽的伤害。情为何物?马诚不知如何去安抚这颗受伤的心。
他又想到自己,在汉口他穷得一无所有,除了从家里带来的三两碎银是自己的,一切都是这座城市的,都是舅舅的。他要在这一无所有中闯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天空,能否成功,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一步一步地朝前走,才能离目标更近。
马诚索性起床,打开窗户,疏散房间的霉气。洗漱完毕,一会天就亮了,他早早地出了房间,想在附近找个过早的地方,然后顺便转转,熟悉熟悉周围的环境。
这条街道叫阜昌路(现南京路),是英租界,十分繁荣,工部局、巡捕房、波罗馆、维多利亚会堂、俄商阜昌洋行、阜昌茶砖厂、天主教堂医院、曰本横滨银行、大孚银行、汉口商业银行,都在这条街上。这里不是穷人出没的地方,马诚算是一个另类,一个住在富人区的穷人,而且还是一个水手。想到这,马诚摇了摇头,显然有点自嘲。
马诚想,舅舅能住在这样的地方,是他有一定身份的,他认为舅舅真会找地方。其实是他错怪了舅舅,王洪盛只是接手了前任局长的公寓。马诚觉得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实在不适合住在这里,但他还能到哪里去呢,他别无选择,权且充当一个有钱人吧。

做水手对马诚来说并不难,但他心里装的却不是水手,只是暂且为生计而已。不到两个月,水手那点事他摸得清清楚楚。他与别的水手不同,上班时间从不偷懒,当船在航行的时候,他一刻不停地在甲板上,船仓内拖洗不停,始终让船体保持清洁明亮。无论是同事还是二副、大副、船长,没有不夸他的。老张更是逢人就讲,说他干了二十多年水手,没碰上这么勤快的徒弟,是他所带的徒弟中最勤奋、最聪明的。老张很开心,船上的人也十分喜欢马诚,马诚用自己的勤劳赢得了人心,他感觉自己在慢慢融入他们之中。
人是要遵循丛林法则的,只有遵循了,才能适应,才能生存,才能成长。
一天放假休息,老张约马诚上岸去逛歆生路(注:1927年更名为江汉路),马诚高兴极了,上船两个多月还没逛街呢,好想同师傅去闹市见识见识。
歆生路是汉口的地产大亨刘歆生出资修建的,故以他的名字取为路名。歆生路是汉口最繁华的地方,早己超过了汉正街。那里商贾云集,四宾辐凑,华店栉比,南丝北锦,东珍西宝,皆汇于此。特别是那些鳞次的洋楼,有欧陆风格的,有罗马风格的,还有拜占庭风格的,栋栋洋楼叹为观止,是汉正街远不及的。马诚看得木瞪口呆,每一栋房子都像一座精美的雕刻品,让他大开眼界。他羡慕这座城市,自己也开始渐渐地更爱这座城市了。
老张不停地给马诚介绍,“这家是叶开泰药业,始于明朝崇祯十年;这家是汪玉霞副食,是乾隆四年创办的;这家是谦祥益绸布店,是道光十年开业的;这家是亨达利钟表店,是同治三年就有了……”老张讲得兴奋,马诚听得认真,心想城里人比我们乡下人就是有见识,连个水手都讲的头头是道。
老张所讲是马诚闻所未闻的,此时的马诚真正意识到“学海无涯,”、“书到用时方恨少”,大有“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的怀感。
“这歆生路呀,还是英国女皇取的名呢。”老张正说得兴起,一不小心撞上了一位擦肩而过的年轻人,把他手上的一包糕点撞到地上摔碎了。
老张正待要向年轻人陪礼,不想年轻人就是一拳打在了老张的脸上,顿时被打得蹲了下来,鼻子出血了。
马诚扶起老张,质问年轻人为什么打人。
“老子打他还算轻的,老子要他的狗命!”年轻人气势汹汹,说完举起拳头又要打,被马诚拦住了。
“赔你点心就是了,你可不能打人哪?”
“赔也要赔,打也要打,这是本少爷的规矩。”
旁边看热闹的人说:“你们今天算是见了鬼,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老张捂着脸说,他的脸肿了。
“他是汉阳府提督的儿子,小阎王,撩他就是撩黄蜂射眼肿。”路人说。
老张一听连忙拉着马诚说:“算了,算了,给他钱,我们走。”
正待马诚给钱要走,那小子冷不防又是一拳打在了老张的脖子上,打得他直踉跄。
此时马诚再也忍不住了,大叫一声:“管你是谁家的公子!”猛一脚向那小子的肚子捅去,那小子捂着肚子满地打滚。马诚一拉老张:“快走!”他俩冲出人群一溜烟跑了。只听见围观的人在喊:“打的好!打死他!”马诚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深浅,打了不该打的人。

第二天船上,风平浪静,两天过去了,也没事,老张才放心,以为这事过去了。可没想到第三天王洪盛找上船来了,他把老张、马诚叫到船长办公室核实情况,马诚实情禀告。
王洪盛说:“打得好,那小子该打,可你们给我惹事了,人家提督跑到我这里问罪,说要捉拿凶手,我只好陪罪,一张银票、一幅画才打发人家走了。以后你们没事就呆在船上,别出去闯祸。你这个老张也是,这大年纪了还像年轻人一样,真是。”
马诚连忙解释:“不关师傅的事,人是我打的。”
“汉口不比余家场,你舅舅在汉口屁都不是。”说完走了。马城和老张一直把王洪盛送上岸。
老张向马诚做了一个鬼脸,师徒二人笑了。老张第一次见到局长,看王洪盛顶和气,并为自己破费,越发喜欢马诚了。
不久,船上发生了一件大事,管账员携款潜逃了,二副跑去向船长报告,气得刘庆生快要吐血,这让他很没面子,他感觉好丢人,船上还从没发生过这种事。
“那家伙带走了多少钱?”刘庆生问。
“钱倒不多。”
“我问你是多少!”刘庆生好烦。
“昨天一天的营业额,大概十两左右吧。”二副怯怯地瞄了刘庆生一眼。
刘庆生抬头望着船长室的天花板,呆了会说:“损失不大,这样吧,船长和二副各赔一半,把钱补上。”
“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难道要老子一个赔?”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赔多了,我是主管,我担大头。”
“算了,算了,就这么定了。”刘庆生把手一挥,示意二副离开,他心烦意乱。
又要重新安排管账员,派谁呢?刘庆生真有点为难,船上识字的人都很少,会管账的更少,那些识得字的人都是船上的技术工,要他干他也不会干,那些识不得几个字倒是想干,又能放心他们干吗?刘庆生左右为难,失了方寸,难道明天要老子顶上不成?
这事让马诚动了心思,他想管账这份差事他干得了,凭他的能力,绰绰有余。得抓住这个机会,有机不抓,机不再来,自己不能当一辈子水手。
马诚主意己定,立即找老张商量:“师傅,我想去管账,可以吗?”
“你?你有这个能耐吗?没得金钢钻,不揽瓷器活。”老张有点怀疑。
“师傅,我能,我有十足的把握。”
“行,那我去帮你找船长说说?”
“不用麻烦你,我自己去。”
“好吧,说说看,不强求。”
“知道了。”
马诚小心翼翼地敲开了船长室的门,向刘庆生主动要求做管账员。
刘庆生惊呀的眼光死死地盯着马诚:“你?别开玩笑,老子没那个闲心,走,走。”
“我没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我会珠算,做过生意,当过管账,请船长相信我。”
“真的?”
马诚一席话让刘庆生喜出望外,觉得马诚说得在理,他这经历当管账员再好不过了。再说现在也没有比马诚更合适的,于是对马诚说:“我跟二副商量商量再说。” 刘庆生要马诚把二副叫来,说了情况,二副说:“好倒是好,小子能服众吗?还怕落个拍马屁的名声。”
刘庆生觉得二副说得在理,有点犹豫了。
二副看了马诚一眼,意思是说你小子好不安份,来了几天就开始折腾了。马诚从二副的眼神中看得出来,他是反对自己当管账员的,立马对刘庆生说:“船长,如有不服可以比试。”
“比试?比什么?”
“比珠算,比经历,比谁管过账。”
“说的好!就这么办,明天设擂比试!”
二副也同意了,他要看马诚的笑话。可刘庆生对马诚真有点刮目相看了,小家伙不但勤快而且机灵,他看好他。

第二天晚上轮渡收班,刘庆生召开会议,宣布“比武”选管账员。
刘庆生说:“我初步定马诚做管账员,理由很简单,他会珠算,做过生意,管过账,他是我们船上最合适的人选,同意,就这么定了,如有不服的,可以和他比试珠算,胜者做管账员。”
刘庆生话音一落,便有人起来说话:“我不服,他马诚才来几天?以为他是局长的外甥,买东西也要排个队呢?这马屁也拍得太明显了吧。”
“放屁!老子拍马屁了吗?老子拍马屁还搞什么公开比试?现在不是排队买东西,现在是能者上,你有本事和他比比看。”刘庆生火了。
“我不会珠算,怎么比?”此人一说,一阵哄堂大笑。
“没得金钢钻,不领瓷器活。你就别不服气了。”刘庆生接着说:“还有谁要比的?”
“我!”这时又有一个中年人站起来说话了。
“啊,老石,你想比比?”
“试试吧!”老石微笑地说。
“好,现在按加、减、乘、除顺序开始比试。”主持人报了一组五个四位数的数字,马诚几乎是口停手止,报了答案。而老石才打到第二个数字。马诚太快,根本不是对手。显然马诚胜出。随后比减法、乘法、除法,马诚依然是“手起刀落”,老石的数字错得一塌糊涂,输得心服口服。
下面的人纷纷议论:“这小子太利害了,没有谁是他的对手。只见刘庆生高声叫道:“还有谁要比的?”
“没有了,就是马诚。”
接着一伙人齐声喊道:“马诚,马诚。”这时只见会场上喊声四起:“选马诚!选与诚!”刘庆生大喜,马诚众望所归,做了管账员。
马诚的管账能力自不必言,他把账务管理得顺顺当当,井井有条,人们这才知道这个深藏不露、勤快少语的年轻人在管理上还真有一套。
真是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年底马诚升任三副,兼任管账。第二年又升任二副,这正是王洪盛所希望的。当然高兴的还有他的师傅张秋成,他又送出了一个“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