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汾发的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周南•芣苢》
芣苢采采 在野菜遍地的春天里
诗经的芣苢你多么生僻
你就是药典里的车前子我老家汾发村叫它车辙子
一条车辙出了村口 父亲
他推着独轮车去了白云生处的渺茫前程
我的母亲是一位窈窕的女子 她身后跟着的我
是个摇摆着稀疏黄毛的小孩子
我们清贫 我们却穿着丝绸的衣裳
春光的朝野中我们周身闪耀着溪流的波光
像特别的光阴我们把它挖出来我们把它兜在衣襟里
像丝绸波荡时行走的暗光
像大地按下了我们的手印
那就是我们祖先的芣苢
像我们一样 我们的祖先生活在一个村庄里
我们后来生活在分布大地的许多村庄里
每一个村庄的田野里都生长着今年的车辙子
父亲的车辙把这些村庄连在了一起
母亲 我们的拇指按动了新世纪的门铃
昨天的村庄今天的城市——我们的家
它的门牌上写着咱英文的名字和阿拉伯的数字
那多像一头钢灰的老虎
我们被它完全吞吃
我们就成了黑暗的主儿
可我们走来的路上是多么生动
还回荡着母亲欢快的耳铃
我们用丝绸飘飘的衣襟兜着田野里的芣苢
村头回来的父亲带着雨和鱼
带着风 阳光和我满脸的露珠
大水里一滴无望之墨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秦风•蒹葭》
这么多的水
我怎么用词语来容纳
我只能说浩淼 绝望
你叹息 这片水就变成了汪洋
这么多的水
让你面对 安静的水透彻无垠
开始 你看见了自己的容颜
陌生又困惑
开始是你的两滴泪
落在水面 水面就振荡
容颜就婆娑
发出金属的声响
像两个音符
带来短暂的乐章
多少年后是我的一滴墨水
落在水面 像墨鱼儿
它畅游
一丝丝无限地拉长
然后是无限地延展
最后归于透明
最后归于大水的浩淼 绝望和寂静
抱布贸丝的人就是我们的祖先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卫风•氓》
二十年前 我在集市上见过你
那个不怀好意的小子 流氓 贩子
文革时代我们把他打翻在地
让他站在戏台上低头认罪
台下汹涌着人民的潮流
我是潮流中的一滴坏水
在人群里挤里挤去 反射着太阳的恶毒
那年秋天的寂寥 黄叶纷纷
才让我看见爱的孤独和流逝
上溯千年 上推二十年 直到今天
人情淡薄商品泛滥
但爱的故事没有变
这个春天我又看到那个抱布的氓在超市里转悠
他的眼睛里仍然流转着偷来的珠子
他嗤嗤的窃笑就是蚯蚓疏松的土壤里欢快奔跑的土拨鼠
而河面上流着女子的发丝
一片乌云也暂时笼罩了河水的光与影
闪电从劳动者的田地上升起
开创一望无际生命和爱情的比喻——
丝似思 撕死丝 私伺寺
同学们 我是教授我微笑着
我脸下的层层皱纹翻动着书页的痕迹
朋友们 我是诗人
我笑的放浪形骸
我的脸就像是阳光中的簇簇新叶哗哗振翼
我知道那个抱布贸丝的氓才是我们的祖先
河水般的爱情里有一点鬼胎的蜜
桑蚕让我想起的历史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
——《小雅•隰桑》
诗经里的桑和蚕历经千年
桑叶在阳光中摇荡
让阳光
呈现出光阴久远的波浪
隔着久远
桑叶也成为倾听的耳朵
我见到桑蚕却是在三十年前的镇医院
我母亲的手像翻起了翅膀的鸟儿
飞到矮小的桑上
为药箱里的桑蚕啄来了耳朵似的桑叶
在夜晚 我听见了它们沙沙的吃桑声
沙沙沙
沙沙沙
带来了春天的风雨和雷电
阳光下的溪流亮晶晶
那里有我母亲采桑的倒影
啊 端庄的母亲有着妖娆的倒影
我是往水里投掷石头的那个孩子
他在想——
溪流 溪流
没有喙却激发出清脆的鸟鸣
没有根却开出成群的花朵
阳光里的蚕丝晶晶亮
阳光里的丝绸——
我不知道它在古代的模样
作为一个跟着母亲曾经采桑的孩子
那时我知道摇曳的丝绸穿在汉奸和特务的身上
雨无正
昔尔出居,谁从作尔室。
——《小雅•雨无正》
暴雨之后 世界终结在
几滴寥寥落落的雨点里
飘落的大雨点多像是飞来的燕子
带来了你流亡之中的新泥屋
你伸着手 指出了你们要在田野走的路
这只手曾经翻云覆雨 像光线
划出了国家与侵略的疆域
如今你的指缝里流出了麦粒
流亡的边界滚来了麦浪的潮汐
你穿布衣 种庄稼
简朴的生命似天空云来云去
你明亮的眼睛
让泉水上漂着层出不穷的银币
在长久的雨季里你打量自己
看见一堆开始发芽的 无可奈何的肉体
它寂寞如金属
稀疏的电流里隐约着皇室的消息
就在乡野醒来的泥巴里
你还心有余悸地梦见自己——
我没做坏事呀
却还是把内裤忘在了国王的后宫里
天子听见风箱声
爰始爰谋,爰契我龟。
——《大雅•绵》
占卜吧 天子
让龟片上的文字去唤醒那荒草里睡眠又做梦的领地
天子 你出现在东方的黎明
像海浪簇拥着光辉的日出
照耀着人民
不再让战火追赶着人民的羊群在大地上奔跑
迷失在树枝般的歧路
不再让他们炕上的梦像白云
在天空流离失所
现在你要号召他们弯下腰去
拾起那和平的包袱里遗落的银子
天子 我是你钟爱的那位姓姜的姑娘
我让你牵着我的手
带着光芒走过这些村庄
我让你沿着炊烟一缕走到我娘家的门外
听见春雷一样鼓荡的风箱
我愿意你走上高处的时候
不是用食指指点江山——
说 把这座山填到东海里去
说 叫那条河改变流向
我愿意你走上高处的时候要用手拂动着风
好让辽阔的大地做你手里的折扇
一道道展开农历的二十四个节气
然后你再把它折叠起来
层层叠叠的折扇里藏着酒和五谷
藏着蝴蝶般的雨点和雪花与飞鸟的消息
当你极目远望的时候
你看见的不是死亡
而是那些稀少的民族早已排成了浩渺的雁阵
黑点离离
消失在铁青色的天际
永生的城市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卫风•河广》
鲸鱼在海上
大鱼在河里
他手掌上的纹理
连着河水的分支
小鱼一尾
在手里来回
鲸鱼的喷泉连天
大鱼在上游抗洪
一尾小鱼顺着一丝水脉游到掌心里
告诉他大海和鲸鱼的消息
这只手出自一位九岁的孩子
九岁的孩子
就是市长 管着我们这个城市
他颁布滴水的命令
签署翠竹斑斑的文件
他手心里的小鱼
经常给他带来惊人的秘密——
那些鲸鱼 用喷泉探听到的关于上帝的事
那都是这位暴君
如何抹掉这座城市的魔法
以及解开魔法的咒语
所以这座城市获得了永生
上帝也无能为力
七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豳风•七月》
月亮 它薄弱
却漂流在汹涌的江水里
枯枝 它不发芽
却被鸟儿叼走
飞行在巢穴的旅程中
树叶的锯齿
彩虹的模具
这愿望来自江水拐弯处
一位泅水的鸭子
在星星流去的七月
当我为明月忧伤为枯枝哀叹
我知道 我又是在自作多情
望着浪花里幻想的鸭子 我知道——
它可以被我向往
但不可能是我
不可能是人 灵魂或肉体
政变的消息
天降罪罟,蟊贼内讧。
——《大雅•召旻》
叫雨点去清点这些事物
并像闪电一样唤醒它们的名字——
瓦片 田亩 牛 铧犁
水井 谷子 绳 碌碡
祖籍 胡同 瓦罐 小姨
柴火 风箱 炕 机杼
饥荒 官司 坟 姓氏
它们无言
它们也将消失
它们就是被我带走也终不为我所有
而人民
像雨点一样拥挤
像雨点一样稠密
像雨点落入大海一样不分彼此
当宫廷走漏了政变的风声
人民的海洋
被吹得动荡不宁
一夜抗洪
迥酌彼行潦,挹彼注兹。
——《大雅•迥酌》
公元2004年8月3日 星期二 凌晨 3点10分左右
一场春梦 飘过 我睡眠的身体 杨柳依依 一位佳人
类似妻子 但是别人 软语绵绵 温情默默 流水潺潺
不惑之年 我羞涩渐无 宽衣解带 欲行好事
突然就 来了那么多的围观者 开始还似 古人的优雅模样
仔细看 全是同事 把我和这位女子 赤裸裸 暴露在大众广庭之下
议论纷纷 指指点点 哧哧窃笑 哧哧哧哧 把我笑醒
这就是 现实的喷水声 我翻身下床 脚已入水 哗啦啦
二十一世纪的流水 并不缺乏 让我听见了自己 春意顿消后的惊呼
积水没了脚踝 床上的真妻 闻声醒来 胆小地跟在我后
倾听 像兔子支起耳朵 观察 像惊弓之鸟
发现了两处漏水 一处在厨房 水龙头脱落 一处在客厅的顶部 似接口分裂
那边是洪流滚滚 一泻三米 这边是政府之水天上来 飞流直下五尺
作为男人 一家之主 我一身正气 奋不顾身 冲进厨房
冒着炮火似的水柱 关掉靠墙的分闸 此处水流趋缓 客厅依然倾泻
我赤露着 拿起扫帚 将水往厕所的下水道 驱赶
洪波涌起 细浪涛涛 我推波助澜 一波不平又起一波
看到大水稍退 我打开了黑夜之门 去敲醒了警卫 和他一起
去敲开了办公室主任的门 新主任又敲老主任的门 问清总阀设置
又敲开西邻的门 开门的老太太 吓的差点晕倒 在她家关上总阀
他们回去睡觉 我和老婆继续抗洪 地势最洼的书房 是重灾区
惨不忍睹 我偏偏亲眼目睹 我的诗集被水淋淋拖出来了
朋友的手稿 尼采的文集 四大名著被水淋淋拖出来了
我的茅台酒 五粮液 散装老烧被水淋淋拖出来了
我的红塔山 万宝路 软包石林被水淋淋拖出来了
我的龙井 乌龙 茉莉 普洱茶被水淋淋拖出来了
我的微型电视 数字相机 磁带 光盘 胶卷被水淋淋拖出来了
我的瓷器 玉器 陶器 泥器水淋淋被拖出来了
我未开封的皮鞋 腰带 领带 衬衣 内裤被水淋淋拖出来了
我的电饭锅 饮水机 蒸汽熨斗 电吹风被水淋淋拖出来了
我的卫生纸 按摩器 壮阳丸水淋淋被拖出来了
附带着 逃难的壁虎 摇摇欲坠的蜈蚣 已经淹死的蜘蛛
还有一张旧照片 泅渡一只蚂蚁 丢失多年的玉坠 一封字迹模糊的情书
又来到已经被遗忘的世界 亲切的回忆 惨痛的过去 都要面对洪水
在平静的生活里 这就是非凡的时刻 巨大的灾难 历史转折的紧要关头
我就是乱世中造就的治水者 率领着我的妻子 她是英雄的人民
三过床塌而不上 灾难 教育了我们 磨练了我们 培养了我们大无畏的气概
诗经里的天子之水 为人民沐浴 浣纱 炊米
现在的国家之水 政府之水 单位之水 商品之水
为人民洗澡 洗衣 蒸饭 换了换说法
衣食住行 亘古不变 河水 井水 饮用水 亘古不变
治水的决心 亘古不变 这些来自国家管道里的生活用水啊
一夜泻洪后 被关闭了三天 又让我们切身感到
二十一世纪 真的遭遇了淡水危机
天命玄鸟
邦畿千里,维民所止。
——《商颂•玄鸟》
天子 你从天上飞来
不须说
你要早早起床
轻轻扣开黎明的薄冰
遍地的犁牛
铧犁翻开泥土的波浪
听见昆虫在土里游动
大田脉络般的小路
刚挂上风筝
走来的姑娘就像在天上荡漾
孩子虫虫一样的手指
指着豆粒般的汉字
他们要把书背的滚瓜烂熟
天子 如果你的道德
不像阳光和露珠一样
播洒在国度里
那鸟群般的人民就无处栖落
如果寒风在脸上刻下沟纹
不在会心的笑里荡起涟漪
好像光在水中行走
如果盔甲和剑不是留在精采的戏剧里
天子 你琴弦的流水里
就会落下枯哑的树枝
当人民用诗歌写出你的爱恨别离
剑就会从戏里飞走
所以你要忘记自己
不要总是在天上飞来飞去
你也要看见人民
从四面八方飞来
把他们的翅膀种在泥土里
你要和他们一起喝酒
奉行的酒令点着两个仁
桃园四季六财八骏和九酒一人喝
醉了的春风扶着他们回家
你还要偷偷的去听
窗口的灯暗下去
里面传来蚕吃桑叶的夫妻声
天子 你从天上飞来
不须说
你要早早起床
轻轻扣开黎明的薄冰
捧出蛋黄一样的太阳
泮水
鲁侯戾止,言观其旂。
——《鲁颂•泮水》
望着水
我们想起来就乐了
她采芹的手上多了一只蜻蜓
那是我的
古诗里没说
到现在我依然能想到鲁侯
他在紫云一样的旗帜旁
向我招手致意
这就跟乡长
在水利汇战现场的红旗飘飘中讲话
是一个样儿
我欢呼
我心里说
他是我的外甥
我要把少施了农药的芹菜给他一些
让他带回宫里去
他要把那些大臣派给我
看看他们霉了没有
春风像梃杆儿一样戳破了窗纸
正月的风俗里
我沐浴着春光在剃头
这事牵扯着我的舅舅
农科所的人在搞种植培训
中午来我家喝酒
我笑哈哈地说没有象牙筷子
炖个王八还是有的
污染的泮水还在流
鲁国的河流还在流
我一想又乐了
我的乐
就是农药里
长出的又一茬芹菜

王长征,1965年生于山东省博兴县一乡村。
著有诗集《三种时间里的人物》、《习经笔记》、《诗经笔记》(韩文版)以及诗合集数种,绘画评论集《丹青之巢》,长篇小说《王满子》等。曾与朋友创办民刊《诗歌》。获首届“极光诗歌奖”,第三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首届汉城国际诗歌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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