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灯
庞进
我出生于陕西临潼栎阳镇,祖籍在灞河岸边的陕西蓝田西寨村。
2002年11月的某天上午,我和小叔走出老家的院子,走向村外不远处的西寨村坟地。坟地不算小,有老坟,也有新葬,错错落落地三四摆子。有的无碑,有的有碑,其碑精美豪华者很少,粗糙简陋者居多。从碑文上看,有姓庞的,有姓叶的,也有姓贠的。叔祖父的坟在中间靠塄坎的地方,栽有一棵小柏树,茂盛的荒草掩盖着坟冢,也把水泥做的碑子掩了一半,小叔拨理了一番,我才看清“庞府君之墓”几个字。和我祭奠过的埋葬在泾阳县的祖父的坟一样,都很简陋。其实,这也是普天之下老百姓的缩影:生前平平常常,死后平平淡淡。 
上了塄坎,再向北走,小叔指着接近村街的地方,说你看到那几棵桐树了吗,庞家的祖坟就在那一块。走近了些,见几棵桐树长得不错,绿蓊蓊的,树下有一节低矮的短墙,周围还有不少挺拔的小杨树。“坟地早平了,前些年这里是一个养殖场。”小叔说。我便端起相机,拍了两张照片。按照父亲的记述,从祖父的祖父算起,庞家三代人去世后就安息在这片土地之下。其时已是深秋,树叶还未见落多少,一畦一畦的冬麦已绿英英了。
朋友,你若是一个家长,你能想象家庭成员接二连三去世的惨状吗?你能承受因“瘟疫痨病,家人夭亡,屡遭不幸”所带来的巨大痛苦吗?我的曾祖父后半生面临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家况。曾祖父有一个弟弟,是个读书用功、处事聪慧的文人,不料这位文人弟弟,刚攀中年的畔儿就撒手西去了。接着,弟弟的两个长相俊样的女儿,也即曾祖父的两个侄女,父亲的两个堂姑,都在十六七岁、未出嫁前患痨病(结核病)而亡。
曾祖父本来有四个儿子,老大叫应谦,老二叫应师,老三即我的祖父,叫应理,老四即小叔的父亲,叫明理。这应谦和应师,都生得聪明英俊,曾祖父对其寄予厚望。然而,可惜的是,某年秋天,两人同时被狂犬咬伤。那时候还没有治狂犬病的良药,百日后过春节,村巷里敲锣打鼓,两人闻噪音而发病,一两天内就不治而亡,一个二十岁,一个十八岁,都还没有来得及娶亲。年近四十的曾祖父把两个爱子埋在一起,其伤心的程度可想而知。
就这样,兄弟两人,一个忽然间去了二子,一个自己走了不说,还带走了两女。于是,讲迷信的村人就说:庞家的两对金童玉女,双双归天了。当然,归天的还不止“金童”“玉女”们,还有两个儿媳、两个孙子……

父亲讲他小的时候,每逢清明、冬至,常在大人的带领下,到祖坟去烧纸。除村南这片坟地外,村北还有一片更大的坟地,埋葬着西寨村庞家的一、二代祖先。此坟地风景不错,人称“莲花穴”,庞家当时正处于上升时期,估计此坟地是请阴阳先生踏勘选定的。因坟地里有九棵大柏树,又称“柏树坟”。父亲估计这些柏树栽于1860年前后,树龄达八十年,1940年伐掉,做了三副棺木。柏树坟修有碑楼一座,碑脑上刻有“垂裕后昆”四个字。1958年大炼钢铁时,碑子被砸毁。柏树坟被平得更早,现在那里是一片房屋。
家中的亲人接二连三地死去惨状悲情,给少年时代的父亲留下了深刻印象。父亲的母亲,我的祖母,生于1909年,十八岁嫁到庞家,十九岁生下父亲的姐姐,我的姑妈;两年后生下我的父亲。生父亲后十多天,因产后虚弱,感冒高热并发肋膜炎去世。临去世前,她左边搂着两岁的女儿,右边搂着还在襁褓中的儿子,流着泪,挣扎着给祖父说了句“把娃管好”,才咽下最后一口气,年仅二十一岁。之后,1936年,叔祖父的两个儿子,父亲的两个堂弟,患肠结核去世。1938年,叔祖父的先妻,父亲的婶娘也患肠结核去世。由于亲子已丧,便由九岁的父亲戴孝送埋。蓝田当地讲究,年轻人死亡,灵堂只能设在其住室门口,而不能设在厅房,起灵后,还要用犁在设灵处犁来犁去——不知这样的讲究根据的是何种原理,难道这样一犁,就能去除病患之根、祸殃之源吗?同年,父亲的一个同父异母小妹,患天花夭亡,这是父亲第一次见天花病,满身都是泡泡,流黄脓水,发高烧而死。1939年,父亲的祖母病逝。1940年,父亲的祖父,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永远地阖上了双目。老人家下世不久,家中养的一只花猫也随之而去,殉死在老人家坟前。同年,父亲的又一个同父异母小妹,也患天花病夭亡……
父亲自己也几次遇险:两三岁时,走路绊倒,碰到了大烟锅上,烟膏烫伤了左手手背。疼得父亲十几天痛哭不止,全家人跟着落泪,治了三个月才好。——那伤疤便永久地留在了父亲的手背上。十三四岁的时候,拉了半年痢疾,内急后重,血脓俱下,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人已虚弱不堪。隔了没有几天,又患上了伤寒,肚子疼,发高烧,流鼻血,上吐下泻,延宕三个多月,差点丢了性命。伤寒给父亲留下的后遗症是经常感冒,年轻时好一些,步入老年后,稍受风寒,父亲就鼻塞、咳嗽,多日不好,秋冬尤甚。
我相信,父亲后来学医,与他亲眼见到的家人的接连死亡,以及自己险些被疾病夺去生命有关。父亲想用他学到的医术,把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他后来也确实这么做了,在长达五十年的从医生涯中,他的医术使许多人的身体得以康复,生命得以延长。是的,人的一生,实际上是同疾病打仗的一生,医生、医术、医药的作用,就是助人一臂之力,尽可能地打赢这一场仗。然而,从根本上说,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者,不是人,而是病。我的当医生的父亲最后是被疾病打倒的,那些医祖、医圣、医神、医王,如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们,最后也是被疾病打倒的。

“人死如灯灭”这句话,大概自古就有了。谁能说清楚,自从地球上有人以来,多少盏灯明了,多少盏灯灭了,多少盏灯又明了,多少盏灯又灭了?谁又能记下明明灭灭的每一盏灯的名字?可以做一个调查,找一百个人或一千个人问一问,能说出自己祖父母名字者,放宽些,两个人中大概会有一个;能说出曾祖父母名字者,十个人中怕都不到两个。绝大多数人都是默默地来,默默地去。写到这里,我想到了一位朋友讲给我的几句话:“未生我时谁是我,已生我时我是谁;而今我知我是我,死后谁知我是谁。”朋友说,这几句话是他在一个山野小庙里看到的,当时庙外雪雨交加,一片苍茫。
是的,人都得死。我们活一天,就向死接近一天,谁也逃脱不了。真如一盏灯,不管你是油灯、气灯、电灯、太阳能灯还是什么灯,也不管你怎么发热、发光、照多远、亮多久,总有灭的时候,区别只在于什么时间灭,在什么地方灭,以怎样的方式灭。如果以宇宙为参照系,我们之前,是无限,我们之后,还是无限。而我们,恰恰只能活极其短暂、有限的这么一段。父母孕生、养育我们,实际上是孕生、养育接替他们发热、发光的灯;我们孕生、养育后代,实际上是在孕生、养育接替我们发热、发光的灯。生命价值之链,是灯之链;生命繁衍之河,是光之河。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了人们常说的“缘”字。缘从丝,本意是衣服的边儿,引申为牵连、顺沿、围绕、凭借、缘分、因缘,等等。人们常说“千里姻缘一线牵”,这话当然没有错,事实就是如此。我这里再创造一句:“万年生命缘一灯”。就说我这盏灯吧:曾祖父及其以上就不说了,如果祖父像他的两个哥哥那样,未成亲就一命呜呼,那就不会有我的父亲;如果祖母在生父亲之前就患病离世,同样不会有我的父亲;如果幼小的父亲被痢疾和伤寒夺去了生命,世上就不会有一个叫庞进的我了,我也不会坐在这儿面对电脑了,读者朋友也就看不到我打写的这些文字了。至于我自己,六十多年来,也有几次险些灯碎光灭,具体情形,我再另写篇文章给大家看吧。

(2022年9月2日于加拿大枫华阁)
作者简介:庞进 龙凤国际联合会主席、中华龙文化协会名誉主席、中华龙凤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西安中华龙凤文化研究院院长、西安日报社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特约研究员,中华龙凤文化网(www.loongfeng.org)主编,加拿大西安大略出版社副总编辑。1979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和文化研究,出版《创造论》《中国龙文化》《中国凤文化》《中国祥瑞》《灵树婆娑》《龙情凤韵》等著作三十多种,获首届中国冰心散文奖、首届陕西民间文艺山花奖、全球华文母爱主题散文大赛奖、西安市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等奖项八十多次。有“龙文化当代十杰”之誉。微信号:pang_j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