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父亲去走山
张国领 /文

上了年纪之后,父亲养成了一个好习惯,每天晚上九点之前必须上床睡觉。
但在我回老家的这些天里,他老人家的生物钟好像重新调整了,有时能坐着说到深夜十一点仍无睡意。
其实我也很喜欢这样的氛围,吃过晚饭,一家人闲坐聊天,一直聊到大家都犯困了,才起身睡觉。可我们担心父亲熬不住,毕竟九十高龄了,不能像年轻人那样熬夜,就催他早点去休息,可都被他以不困为由拒绝了。
我理解父亲的心情,我离家四十多年,探家次数少,在家时间短,难得回来一次,就想在一起多说说话。
这次我回到家的第一个晚上,一家三代七口人,一直聊到十一点多才去休息。
夜里,我和父亲睡在一张床上,躺下之后他似乎意犹未尽,又问了我在北京的很多事情后,才安心睡去。不一会,耳畔就传来父亲轻微的酣声,而我望着已进入梦乡的父亲,却久久没有入睡,从父亲的言语之间,我能听出他对我在外的惦记、牵挂和不放心。
一个老人,自己到了垂暮之年,整天想的仍是他的孩子们,不管这孩子是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

我好像刚入睡不久,就听到有响动,睁开眼发现父亲已穿好衣服正在刮胡子。我看看表是凌晨四点二十五分。我不知父亲为何起这么早,于是假装睡觉,偶尔睁眼看下父亲,只见他趁着微弱的光亮,将他盖的毛巾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然后到客厅打开灯,接了一壶水插上电源,又拿出一包核桃粉倒进杯子里面,待水开了,冲进杯子里。
之前我听父亲说过,每天早晨他要喝一杯核桃粉,没想到这项工作是在凌晨进行的。
等父亲喝完核桃粉,我看到时针指向了五点十分,天还没有放亮,他进屋里拿他的拐杖,看这架势是要出门了,我就问他去哪里,他说上山。前些年父亲在北京居住时,就有早起散步的习惯,但这次我没想到他说的是去爬山。于是我翻身起床说我也去,他并没有劝我再睡会,而是说了一个字:“走。”
在我们对话的当口,妹妹也起床了,我们三人向尚沟村的后山走去。
连续几个月,父亲都在妹妹家住,妹妹说她每天早晨都起来陪父亲爬山。
现在的山村,和从前不太一样。原来的山间小路都被水泥路所替代,往日的坎坷不平不见了,只剩下绵延和起伏。

我们沿着山路向上走,走了一会,我开始气喘吁吁,扭头看父亲时,只见他步伐坚定而稳健,呼出的气息虽不似平时和缓,脚步却在快速向前。
道路的坡度最缓处二十多度,最陡处有四十度,走了两千多米后,我提出休息一下,放下手中的小马扎请父亲坐下,他兴奋地说,今天早上要走一个大圈。我问大圈是多远,他指指山腰处的两条水泥路说,走完下面一圈两公里,走完上面一道是五公里,他的意思是我们今天要走一个五公里。
天气正值三伏,今年的伏天分外炎热,我的衬衣不知何时已被汗水浸透。九十岁的父亲说走一大圈,我作为六十岁的儿子决不能说走不动。虽然走路的步幅明显放缓了,我们冲向山腰的决心谁也没减弱。
出村时是五点二十分,进村时是七点整,那天清晨我们在山道上走了一小时四十分钟,上上下下起起伏伏的五公里山路,父亲走得似乎很轻松,虽然手中拿着一根拐杖,却很少见他使用,更多的时候只是在手里掂着,作为他走山的一种点缀。
父亲走得并不很快,跟在他后面的我始终保持着不掉队。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逐渐跟上了父亲走山的节奏,只是他起床的时间,我一直都是被动的在追。

父亲对山的感情很深,他也在有意培养我们兄弟对山的感情。古人说,仁者爱山。而自小在山村长大的我,知道要靠山吃饭,与山为伍,童年时上山下山便已成为常事,用家常便饭来形容上山颇为恰当。因为农事、牧事、生活大小事,都与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幼年最早上山是被父亲粗糙的大手拉着走的,他怕我一不小心摔倒了,因为家乡的山少土多石,石头多呈不规则状,有的凸起,有的凹下,有的如圆球傲立,有的似利刃挡道,无论是磕到碰到,都将头破血流。
等我能自己稳当走路的时候,父亲拉我的手便松开了,松得坚决,松得无情,好像他从来就不愿拉我似的。
手虽松开了,形影却不曾分离,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我踩着父亲的脚印,往返于山坡小路上。他在山上开荒、割草、垒石堰,我在一边捉蚂蚱、逮蜗牛。
等再大点之后,我知道了上山的累与难,我对山产生了畏惧和厌恶的情绪,哪怕有父亲在身边,我也不愿再上山。这时的父亲放下了他最初的慈爱,把我强行往山上赶。

上山时还要让我挎上竹篮子、挑上箩筐,去山上打猪草、搂落叶、拾牛粪、砍柴禾、放牛羊、挖中草药。
那时父亲是大人,我是小孩,父亲是指挥者,我是服从者,父亲是创新者,我是模仿者。
每当父亲把我往山上赶的时候,完全是命令式的,毫无商量的余地。记得有一年的大年初三,这本是小孩子盼了一年的穿新衣、走亲戚、吃年饭、挣压岁钱的日子,可一大早父亲便把我从床上叫起来,命令我挑上箩筐到南山去搂落叶。
南山距我家有三公里左右的路程,山上长满了栎树、凤凰头树和槲叶树,这些树长得密集,到了冬天,叶子掉落在树林里,踩上去厚厚的一层,像松软的毯子。
那时种田买不到化肥,用的都是农家肥,也叫有机肥,就是用各种落叶杂草堆积起来沤出的草肥。
对于大年初三上山去搂叶子这种农活,我是极不情愿做的,可我是服从者,父亲是指挥者,我不能不执行任务。于是,我一脸不情愿地挑上箩筐,独自一人往山上走。
我家在北坡,下到坡底,还要再跨过一条河,向南坡的山上走。

河水早已在寒冷中冻成了冰,没有了夏日欢快的叮咚声,我踩在它的身上,也溅不起任何浪花,估计此时它的心情和我一样,也是闷闷不乐的吧。
早晨的山村,袅袅炊烟随风舞动,鸡鸣犬吠此起彼伏,偶尔夹杂着远近不一的鞭炮声,我看到已经有串亲戚的人影在小路上穿梭了。而我却挑着两个和我个头差不多高的大箩筐,郁郁寡欢地往山上走。
落光叶子的树林里死一般的寂静,没有牛羊跑动,没有野兽出没,没有鸟儿歌唱。光秃秃干巴巴的树枝,如我的目光般漫无目的、无聊地指向蓝天。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孤独的我自己了。
可无论心中有一百个不情愿,既然上了山,就不能空着箩筐回去,不然,等待我的将是一场暴风骤雨。
我放下箩筐,带着满腹怨气伏下身搂叶子,落叶很厚,在我的手指间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叶子是干的,搂进怀里,双手卡着,必须用力将它们压成结实的一团,这样才能塞进箩筐中、才能压实压紧。
这样的劳动对于十几岁的山村孩子来说,都是经历过的,我的基本功还算扎实,不一会就搂了结结实实的两大筐。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句俗语对于像我这样个头矮、箩筐高的挑山者,尤为合适。

由于山中无路,又到处是凸出的山石,一不小心箩筐就撞在了石蹶上,后筐往上猛然一顶,前筐便会突然下坠,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连人带筐都摔在地上。所以走得十分吃力、百倍小心。
经过一路的跌跌撞撞,到家时,满满的两筐叶子,变成了两个半筐。为了防止父亲看到后说我偷懒,我便连三赶四、手忙脚乱地将叶子倒进猪圈里,再弄来几篮黄土把叶子压上。
山里人,最大的特点,是不怕吃苦受累、不在乎道路的起伏和坎坷,因为从会走路的那一刻起,在那条不得不走的山路上,已经走习惯了,无论怎样的崎岖,都有信心走成坦途,能将所有不平,都走成顺遂。
我家乡的山,虽然不巍不峨,但如山中汉子身上那一块块隆起的胸肌,环村而立,将瓦房、草屋等民舍,粗野却亲切地揽在山的怀抱里,千年之前就相依相存,千年之后依然不分不离。因为有山在,这些散落山间、普普通通的民居,才被世人尊称为山村山民。人常说,父爱如山,在我眼中,山也是父亲。我为我的父亲骄傲,也为我的小山村而自豪。

张国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当代军旅作家、诗人,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张国领文集》十一卷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