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总第250期
2022年第76期

一座村庄就是一部历史。村庄里发生的故事,大都会随风而去,有些却如针一般扎在心头,那种痛感永世相随。
山奶奶就是这样一个人。
山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只是我的邻居。她的老公叫谢祖田,小名“老山”。按辈分,山奶奶比我奶奶还大一辈,应该是曾祖母,要叫太奶奶,但出于习惯,我一直都叫她“山奶奶”。她似乎也习惯了,从不责怪我“没大没小”。
至今我仍不知道她的真名。从懂事时起,她一直生活在我的记忆里,从来都没有离去。事实上,她离开我已经有三十多年了。
听老人说,山奶奶是贵州人。具体是贵州哪里人,谁也不知道。从没有看到过她回娘家,也从没有娘家人来找过她。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没有了家人,她是这个世界最孤独的人。最早她给别人当童养媳,不知什么原因。由于不会生孩子,导致了她一辈子都在嫁人。有人说三个,有人说五个,还有人说多得数不清。不知辗转流浪了多少地方,直到快五十岁,她才来到我们谢村。那时恰逢老山爷爷的前妻过世,就要她来填补了空缺。她在谢村一待就是十几年。从一个尚有些姿色的中年妇女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妪。在谢村,她度过了一段还算快乐的时光。山爷爷虽然生性凶悍,对山奶奶却出奇地好。夫妻俩倒也恩爱。山爷爷的前妻生了六个儿子一个女儿,逢年过节却连来看两个老人一眼都不肯,更谈不上给老俩生活费了。为了活命,山爷爷总是早出晚归地辛苦劳作,从土地里刨食,收获粮食和蔬菜,足够老两口过日子。终于有一天,山爷爷病了,哮喘气肿,腿胀得有水桶粗,躺在床上不得动弹。山奶奶为他送茶送饭,端屎倒尿,陪他走完生命里最后的时光。山爷爷走了,对于山奶奶而言,意味着噩梦的开始,生活彻底没了着落不说,那几个连亲生父亲也不敬重的子女,怎么能容忍她的存在?
那是1983年的冬天,故乡飘飞着白茫茫的大雪。在某一个早晨,山奶奶突然间从我的世界消失,从此杳无音信。有人说,她去讨饭了;也有人说,她又去嫁人了。总之,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定格:小个子,白头发,满脸皱纹,笑起来眼睛眯成两条缝,那双三寸金莲般的小脚,还没有一个小孩巴掌大……
一个六十多岁的农村老太婆,去嫁人的可能性实在不大。我更愿意相信,山奶奶肯定是去讨饭了。不然,她真的没地方可去。
于是,我对她的记忆,永远定格在这一年冬天:白茫茫的大雪天,山奶奶拄着拐杖,在雪地里踽踽独行。寒风呜呜呜地吹,掀翻了她用来遮挡风雪的头巾。她艰难地停住脚步,积攒些力量,又继续前行。弯弯的村道上,留下一排小小的脚印,很快又被白雪覆盖,不留一丝痕迹……
不得不承认,这个画面是我事后想象的。山奶奶不声不响地离开我们村庄,我并不知情。那个下雪的冬天,我起得很晚。雪停了,风住了,才听人说山奶奶走了,我再也吃不到她好心留给我的红枣子了。
山奶奶的门前种有两株枣树。两株枣树都有碗口粗,它们并排直立着,枝枝丫丫缠绵在一起,根须也分不清你我,如痴情的恋人手握手,肩并着肩。每年五六月,枣树开满了白色的小花。到了秋天,那满树的大枣十分诱人,如暗红的玛瑙,引全村的孩子垂涎。更多的时候,在那个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又因为近水楼台,枣子还未成熟的时候,就被我偷吃光了。我常常利用午休的时间,带上村里一帮野孩子,冒着被枣树刺刮伤的危险,偷偷爬上枣树,先躲在树上吃个饱,再把身上所有的口袋装满。有时为了不错失良机,干脆拿个蛇皮袋上去摘。胆小的小伙伴,不敢爬树,就站在树下用长竹杆打,把青枣打到地上再去捡。远远地,当我们看到山奶奶来了,就大喊一声,溜下树,一起撒退就跑。而她那双小脚,是永远也追不上我们的。正可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尽管枣树就在门前,山奶奶也盯得紧,但她始终守不住满树的枣子。青枣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有时连树叶也被打光。每每到了秋天枣子成熟的季节,只剩下几枝光秃秃的枝丫。而贪吃的我们又在悄悄地等待下一个春天的来临。
面对一群饥饿、顽皮的孩子,山奶奶无奈得很。每回发现枣子被偷,她都会站在树下骂:“你们这些个挨千刀的,吃了烂肚子的!下次被我抓到,我就扒了你的皮!打断你的手脚!”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报复了。就这样,一连好几年枣子都没有长熟过。终于有一年,她老人家把全村的孩子都召到树下,看着她用喷雾器向树上“喷农药”,边喷边警告道:“你们都给我看清楚,我喷了农药,谁敢偷吃就毒死谁!”这一招真灵,这年的枣子一路安然长大,到了秋天,满树熟透了的枣子红艳艳的,散发着诱人而又恐惧的光芒。山奶奶开心地笑了。
有一天,她悄悄把我叫到她家里,叫我吃枣子。我连忙拒绝说:“我不要,有毒,会毒死人的。”山奶奶对我的行为很不满,气愤地说:“你这小鬼,我叫你吃你就吃嘛。你以为真的有毒啊,我喷上去的是水!”说完,她带头吃了几个,好让我相信红枣没毒。红枣确实比青枣好吃,甜甜的,连齿缝里都透着甜味。事后她又叮嘱我说:“这个秘密你千万不要和别人说,不然,你明年就吃不到红枣了。”临走的时候,她又送给我一大袋红枣,让我大饱了好几天的口福。
山奶奶给我的记忆,有时凶巴巴,有时又十分慈祥。从感情上说,她和我的亲奶奶一样亲。每当我闯祸的时候,父亲抡起扁担或者木棍、竹梢之类,要狠狠地教训我。她总是乐于当“和事佬”,一边劝阻父亲,一边把我拉到身旁,轻言细语地教育我说:“小孩子不可太调皮,老师的话要听,作业要做。读好书,将来就会有出息。”有一次我用石头练眼力,准确无误地打中了山奶奶家的母鸡屁股,那只母鸡第二天就死在鸡笼里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这只母鸡可是山奶奶家的“钱袋子”:两个老人靠母鸡下蛋,到市场换点钱买油盐酱醋。山爷爷气得要提着死鸡到我家理论,要我家赔偿。山奶奶坚决不同意,她说邻里乡亲,孩子淘气这也算得上是事?大概就是因为这件事,山爷爷弥留之际,为他送终的不是他的子女,而是我的父亲。那时,山爷爷已是气喘如牛,全身僵硬,山奶奶没有力气料理他,只好上门找我父亲帮忙。父亲喂了一口稀饭给他吃,稀饭还没吞下去,他就断了气。事后,父亲直摇头感叹说:“人啊,千万不要作恶。山爷爷年轻的时候心太狠:他家的耕牛被他劈了几斧头没有死,跪下了前蹄,泪水不住地流,他居然还能狠下心再劈几斧头。他的死相很难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对山奶奶却是最好的,山爷爷应该也是她的最后一个男人。山奶奶像一阵风一样从我的村庄消逝了。临走时,她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如果她还活着,她应该快一百岁了吧?我多么希望她还健康地活在某个敬老院,让我能有机会给她送去好吃好穿的,有机会当自己的亲奶奶一样孝敬她。如果她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又是多么地希望她能感应到这篇文字,让她知道,当年曾经得她关护的少年还在惦念着她。一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永远活在另一个人的记忆里,一定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谢克忠,曾用笔名云中鹤、清河先生等。男,江西上饶人,新闻本科,文学学士。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网络作家协会会员,阅文集团签约作家,《财政文学》特邀作家。曾从事教师、新闻记者、机关干部等多种职业。自幼热爱文学和易文化研究,曾在《广州文艺》《芳草》等杂志发表多篇中短篇小说和散文。著有长篇网络小说《烈豹出击》《黑幕背后》《金博士和隐身衣》等。在《飞天》《作品》《广州文艺》《芳草》等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数十万字。2015年起转向网络小说创作,至今已发表网络小说1000多万字。人生感言:生命的质量如同煤炭,选择燃烧远比埋藏在地下更有意义。看不到希望的生活,内心比埋藏在地底下千万年的煤炭还要悲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