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谭芯芯,1952年生于北京。曾为知青,石油工人,国家公务员。作品见诸于报刋杂志、新媒体。

人生定格25—巩平
我心底埋着一种隐痛,为巩平。

1971年10月,我被抽调到吉林省扶余县七0油田,成为一名石油工人。此前北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访问团来扶余县走访,且县里重视知青工作,又正赶上扶余油田大开发,知青得以被抽调。

徐家店公社祥茂2队知青更幸运,访问团到过他们集体户,所以他们户一下抽调了4男2女6个知青到油田。他们本来是钻井指挥部招工的名额,去接他们的时候,钻井指挥部的车坏了,借用采油一厂的车把他们拉到钻井。钻井指挥部一看他们都是大个子,特看好。谁知采油一厂也看上了他们,理由是采油一厂的车把他们拉来的,两家互不相让。6个知青打听了一下情况,想去采油。最终,两家单位商定,这次人归采油一厂,下批再接来的人归钻井指挥部。

徐家店公社的两个女生巩平、刘华容和我们弓棚子公社的4个女生都被分到采油一厂采油九队,同住一个干打垒宿舍,对面炕。
巩平是1949年生人,北京女二中老高一的,气质不凡,大脸盘、大眼睛,扎着两个短辫。她不仅个头高,且身体健壮,会打篮球。我是初一的学生,对老高中生有一种天然的敬慕,何况女二中是北京的名校。知识能力和思想水平形成了我潜在的意识。时间长了,心里的距离短了,我和巩平熟悉起来。她虽然比我大3岁,但不嫌我小,我们能聊到一块儿。聊到队里的事,有时候观点很契合。
采油九队是新建连队,盖起一间伙房后,需要一个出纳员。连长老倪找我做出纳,我不想接触钱和粮票,耿直地拒绝了。巩平告诉我,老倪也找过她,她没同意。
1973年厂里给九队一个上大学的名额,老倪把我叫到简陋的队部兼宿舍,没等他开口,我说:是上大学的事吧?我听说了,我的出身去不了。后来巩平跟我说,老倪也找过她,她也去不了。是巧合还是缘分?我们的经历竟如此相似。其实,巩平的出身是因为她爷爷。隔着一代人呢,可当时不行啊。
过了一段时间,老倪让我当文书,不好再拒绝了。给指导员队长写讲话稿,是我的差事。现在看那些稿,不外乎是报纸的翻版,社会的流行语,无不带着时代的印记。有一次队里开完会后,巩平对我说,你善于写颂扬类的文章。颂扬,这是我从她那听到总结性、上升了高度的评价。

我入团了,她和刘华容送给我一个笔记本,题赠是巩平写的,字如其人,工整刚正,言辞充满着激情,是对我的期望,也是她们精神世界的真实写照。

要过春节了,眼看着能回家的人都走了,那天宿舍里就剩巩平和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走到我身边,搂着我的肩膀,贴了一下我的脸,一股酸涩的情意温暖着我。我下意识地感到她像大姐姐,很重情。
七0油田是新“上马”的油田,先生产,后生活。温饱难计,如厕更难。几块一人多高的席子立起来,用木条钉上,三面半一围(留半面当门),中间再隔上一张席子,就是男女厕所。没门,没坑,就在平地上大小便。冬天,很快就冻上了,脚底下的高度不断增加。可是到了春天,化冻后没法下脚,上厕所成了大难题。有一天巩平拎着铁锹回到宿舍,告诉我们,这回去吧,她已经把女厕所这边铲干净了。我感动又感叹:自己怎么没想到?
巩平参加厂里篮球赛,回来后余兴未尽,给我们描述赛场上的情景。没摸过大球的我,傻傻地听着。
她有一个帆布大箱子,我特羡慕。回北京探亲时,我照样买了一个,舟车劳顿,千辛万苦才折腾回九队。
生产管理逐渐走上正轨。采油工除了负责井组的日常工作外,每人还得专门负责一口油井的卫生:把井周围杂草除净,铲平田垄,四周用土拍出尺高的围墙,这叫井场;要把3吨重的庞大抽油机用汽油擦干净,光一个大螺丝就够抠饬的。有时候刚收拾完,一修井,满地满抽油机都是油,井场面目全非,采油工又得重新再干。下了班还要无休止地会战,不是挖新管线坑,就是刨出冻了的管线,用玻璃棉蘸上原油、再用汽油点着,把管线烧通后,再将土回填。逢会战,用铁锹量,不分男女,每人三锹长距离,要挖一米多深。天寒地冻,烟熏火燎。
巩平很能干,从不惜力,吃苦耐劳,事事处处干在前头。她的出色吸引着大家。
有一次她婉转地问我:“你说新来的那个复员兵怎么样?”
我的工作使我对本队的人都熟悉。我知道巩平实际上想问我的并不是她说这个人,只是她不好意思直接说明。我就从她问的这个人说到她心里想问的人,她静静地听着。此后我们都没再提过这件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油田粗放型生产,环境污染严重,生产会战强度极大……第二年秋天,巩平说不舒服,发烧了,我劝她去矿医院看病。她吃了几天医生给开的长效磺胺,不见效。她摸着腋下对我说,这有个大包。我伸手一摸,可不是嘛。我赶紧陪她到矿医院,进了诊室,巩平对我说,上次就是这位大夫给看的。我问大夫:“前两天她来过,您怎么不给她检查检查?”年轻的男大夫振振有辞:“她是个女的,没说让我检查,我怎么检查。”“你是大夫,她没说让检查你就不检查啦?”他这才用手摸了摸包块,开了检验单。
巩平去医院取结果那天,我要跟她去,她说不用。回来后她神色凝重地说:“大夫说了,不是结核就是肿瘤,让我立刻住院手术。我舅舅在协和医院,我要求转到北京去治。”幸亏巩平的父母都是医学工作者,她耳濡目染,面对疾病能懂得当机立断要求转院治疗。
巩平自己办好转院手续后回了北京,协和医院确诊她为淋巴癌。她这么优秀,这么年轻,怎么就得了癌症?!大家都很震惊。
我和谢宗瑞回北京休假时,去医院看她。医院的床位非常紧张,她暂住在楼道里的加床。她说其舅舅已经帮她联系好了,只等李赫男一出院她就能转进病房了。能等上病房床位,她精神不错,充满着希望。
巩平手术后,与病魔顽强地抗争着,有段时间她恢复得不错,已经回家疗养。我和谢宗瑞再次回北京探亲时,到她家去看望,其母对我们又去医院又是来家,很过意不去,再三挽留我们一块吃顿饭。巩平高兴地对我们说,过段时间准备回九队看看。我们没吃饭,特替她高兴。我心想,她病好了就能回九队上班了,并没有多想“看看”的含义。
不料,转年我又回京休假时,得知巩平病情反复、加重了。在她生命的最后阶段,刘华荣一直陪伴在她病榻旁。
秋天,北京最美的季节。1974年秋天,巩平刚满25周岁,带着对采油九队的深情眷恋离开了人世。得赶紧告诉组织啊,顾不得痛惜悲伤,我陪着刘华容去北新桥邮局给采油九队发了电报。
巩平曾经负责的那口油井因含水太高而停产。寒冬,井口周围挂满了冰凌。金澍曾经和巩平一个集体户,他写了一首诗《悼友》:“同耕共战五年长,
识者共推巾帼强。
上年镰锄带风舞,
经营泵站呕心忙。
红松渐见成梁柱,
油井忽告落宠荒。
未岁音绝言誉薄,
冰碑傍井悼魂亡。”
巩平来到过这个世界,绽放了25个春夏秋冬。太匆匆!一个过早凋零的生命。

对巩平的惋惜,让我心疼。心疼之余,除了梦,还有一个沉重的问号。
近半个世纪了,如今的油田,已跨入科学管理的行列;人文关怀正在进发的路上;松原大地上建造了会战纪念林。相信当年采油九队的拓荒者都会记得巩平,积淀成一种情怀。
我愿以此告慰巩平的在天之灵:黑土地上印着她青春的足迹,石油大会战的战场上凝聚着她的热汗。我还要告诉她生前不曾知道的秘密:她的爷爷是中共东北地下战线工作者,功绩卓著。在他去世多年后,身份被解密,1984年得到平反昭雪。
2022年上半年,我在报上看到巩平爷爷曾经尘封的历史,就想着一定要告诉巩平,她在天堂里一定会露出灿烂的笑容。
人生皆初行,不会有如果,且行且珍惜。
谭芯芯 2022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