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立波：月亮外传（近作九首）

蒋立波：月亮外传（近作九首）精华热点

22-08-29 12:28 53189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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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潭拾遗

难以想象，这用铁锤砸开的七角形水潭

何以给偶然路过的士兵带来一场狂欢

同样难以想象，数百年后这重构的历史镜面

何以从一种对镜的诗学取回我们真实的脸

章回体绣像小说，曾绘制我的童年

那众多惊艳的脸谱，并以狂热的鼓点赎回

高悬的明月和首级，八千里路，那么多尘土

尘土深处的功名，如今都被传说收缴

诗人灯灯的一副耳机，跌落于潭底，仿佛

这过于清澈的水面，尚有暗流需测听

尚有金戈铁马需回放，尚有国家的河山

与地图，需要在身体上刺青，一种被征用的

修辞，如关闭的兵器博物馆，只在门口

陈列出一半兵器，说岳全传里那些英雄的名字

我都忘了，像卷曲、生锈的利刃，执迷于

方志的某个破绽，或一座倾覆的宫殿

游客中心里折纸飞机的顽童，活脱脱像是

我少年时迷恋的小岳云，只是他的手上已没有

两柄八棱梅花锤，那被收缴的文学形象

(莫非铸一块生死免战牌，还缺那几斤废铁？)

烈日下枯焦的荷叶如一颗激烈的心

至今忧愤于恶的凯旋，淤泥糊成的金身

*欢潭，杭州市萧山区进化镇欢潭村口的一口古潭，据《山阴县志》、《欢潭田氏家谱》载：“南宋时岳飞率兵抗金过此，笑饮潭水，当地百姓为纪念此事，将泉池用石砌成七角潭，取名‘欢潭’。距潭2里，有因牛皋驻兵而名的牛皋岭。”

2022.08.26

月亮外传

一颗月亮高悬窗外，微苦的月光

像未烧尽的骨灰，撒向这热浪滚滚的人间

环形山里的回形针，迂回诗的有苦难言

很多时候，我们练习的“不是说话

而是口吃”，就像射击馆里，我们练习

对一个靶心的逃离，弓弯曲我们

仿佛向无限鞠躬，但不可能圆满成一轮

救赎的月亮，而只是被捣碎的一个个

更小的“我”，那经过转译的光线无力拽回

一位被遗忘于宇宙深处的死者

他活在我们的遗忘中，以不可称测的重量

坠弯所有的秤杆，那冷硬的心肠

锻打的秤砣，像今晚的月亮，在枯井里吊起

似乎只有当我们结结巴巴地谈论他

我们才算学会了一门幽灵学的语言

* “我们学会的，不是说话，而是口吃，只有在侧耳倾听整个世纪那越来越嘹亮的声音，只有被它浪尖的泡沫漂白时，我们才算学会了一门语言。”（曼德尔施塔姆，《时代的喧嚣》，成年时代出版社，第77页。）

2022.07.14

2022.07.17

刀锋研究

有人为国家写诗，有人为撒旦写诗

有人为咽拭子和嘴炮的射程写诗

有人为一只小邮筒，为一封无法投递的信

写诗。这不可强求。一把别在腰间的

盛怒之匕，显露于帝国地图翻卷的页边

教义磨尖的狂热利刃，刺向的不是暴君

不是政客；血泊中尖叫的，不是新闻纸上

努力保持中立的陈述句，而是嘲讽圣词

的不和谐音。“一共有10处刀伤，3处在脖子

4处在胃部，右眼、胸部与大腿各有

1处伤口，肝脏、手部及右眼的神经

均受到损伤，右眼有失明可能。”得到

消息时，我正从菜市场出来，手上拎着的

一条鲈鱼，发出噼里啪啦的拍打声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隐现的刀锋

钢刷子剥下的细密鱼鳞，像一种遭剥夺的

身份。腥甜的气味。过量的致幻剂

搅拌一份污渍斑斑的道德指南

午夜的儿子，习惯于说“不”的逃亡者

他的国土，永远只飘扬旗帜撕成的碎布条*

*见萨尔曼·拉什迪《关于写作与国家的评注》(回地译)：“民族要求颂歌，旗帜。诗人带来不协和音，碎布片。”，诗中所引“小邮筒”与“道德指南”也出自该文。

死是一次消毒

书的作者已故去多年，他的肉身已脱离

世界的捆锁，但书中每一个字

仍需要再一次消毒，像空气里不祥的颗粒物

教育着一只被公共修辞出借的肺

他闻到了灾难的气息，因此匆匆离去

而多年之后，我们仍然不能在母语里相认

我甚至需要求助于人脸识别，按照指令

眨眼，点头，才能认出自己的脸

病句被病毒锁死。他终究无法躲开一场瘟疫

在那座魔幻的城市，人们每天从噩梦中醒来

认领一只无名甲虫的饥饿和恐惧

以单曲循环，虚拟窗外鸟鸣的圆满

“死是一次消毒，但不会是最后一次”

就像字句堆成的纸上暴雪来不及解冻

他被锁在分拣中心一个柜子里

一只袖珍冰棺，让词语的遗体结出新霜

2020.05.03

春风来鸿

对窗外那个世界的渴望与凝视，人和猫

终于扯平，两道视线构成一个夹角

像一枚别针别住语焉不详的沉默

春风的密接者，有义务为病毒携带的谎言辟谣

好在我们还可以在逼仄天空的防范区

饲养一朵云，瞬息之间它的形体不停变幻

狮子，老虎，绵羊，河马，大象

它不可能向这个重力法则统治的浮世

轻易交出速溶的本体，那比猫更轻

更难以把握的肉身，斑斓皮毛下

安静咆哮的灵魂，背负我们秘而不宣的

几吨重的泪水，不断推延的地平线

因此我们还必须坚持和自己身上那种

轻而无用的东西搏斗，那死亡不能说服的

顽强的缥缈，不是被一缕春风吹绿

而是二维码扫描后传来的，那一声“嘀”

2022.03.26

2022.05.20

衢州鸟鸣研究

——给步红祖

在杨炯祠附近，我至少听到了七种鸟鸣

其中必有一只鸟，使用了古姑蔑国

早已失传的语言，那无人能听懂的古奥音节

土墩墓群里被挖掘机日夜打搅的亡灵

不准备饶过吴越语系打结的舌头，一条震颤于

美学边际的绿道，坦克300夯实虚无语境

如此固执，陶纺轮忙于纺织黑色太阳

多义的棉线，而在看不见的某处，鸟鸣

固执地提醒着典籍之外，一个消失的国家

气囊回旋一个渺远的后缀，那无法拼读的鸣啭

和啁啾。这意味着，写诗就是考古

重新出土的锈脸与钩嘴，向我索要

卡在现代性里的一声鸟语，抑或如这位

被供奉于祠内的诗人（擅长撰写碑文的县令

熟悉刑具如孤诣诗中平仄与陡峻的酷吏）

一不小心，就把诗写成了祈雨词

在烈日的烤炙中，投身于一场虚构的滂沱

一种激进的诗学始终诱惑着我们

像他那样纵身一跃，被一口枯井所收留

*杨炯，初唐诗人，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并称初唐四杰。如意元年（692）秋后迁盈川令（县治在今浙江省衢州市衢江区高家镇盈川村），吏治以严酷著称，世称杨盈川。据传在带领百姓祈雨时忧心如焚，跃入枯井而死。

2022.08.02

海盐腔研究

来得太迟，没有听到海盐腔，我只在博物馆的

陈列柜里，见到过一本《海盐腔研究》

简陋的打印刊物，像一个匆促装订的大海

用一种濒危的声音发出呼救，隔着玻璃

节能灯让前朝旧腔还魂，褪色的油墨

显影一张模糊的脸，这如此俊美的脸谱

一定曾被我们借用过，一如大海的动荡

和苦闷，曾被我们说出。“一字之长”，长过

一生，长过虚构的长亭短亭，任慢板婉折

春风之软，一个袅袅余音，一串失传的剧目

戛然于陌生的夹白，这似曾相识的乡音

这漫长的告别，狂暴鼓面上跳出的那颗心！

我们曾精通音律，如今早已听力衰残

打开的乐谱像一对蝴蝶的翅膀，在时间中

訇然合拢。它太薄，太轻，以至抛弃了

必要的形式，作为一个研究对象，海盐腔

如宇宙深处的电波，只被水袖的一个翩然捕获

* 海盐腔是一种传统戏曲声腔，因形成于明代成化年间的浙江海盐而得名，至明万历年以后日趋衰落而渐绝迹。

2022.07.02

不穿裤子的云

年过半百，终于下决心要把这些书搬到山上去

这些砖块一样压迫我的重物，有时只适合

做踏脚石，为缥缈的眺望垫底，或者

铺筑于墓道，让沉重的步履押上一个韵脚

在城里那间几近荒凉的旧书房，老鼠、蟑螂

和壁虎，大摇大摆穿行于高大的书架

我的耐心在日复一日中耗尽，就像衰老

终于找到我，我决心带它们离开这囚禁之地

不知从哪天起，我意识到，知识首先需要

回到无知，语言的裁缝铺出逃的一朵

不穿裤子的云，在天气预报的延宕里分娩

一颗仁慈的雨滴，以向白日梦收税

我从书架上取下它们，装进纸板箱打包

我用一圈圈胶带纸将它们五花大绑

然后一箱箱往卡车上搬，汗水的算盘珠

像是对海拔的一次预算，这涉及灵魂的险种

突然到来的转弯，陡峭，轰鸣的引擎

煮沸鹰眼收购的风景，辞海如公海

蒸发多余的义项，而一种更本质的知识

等待着被唤醒，在根茎的抓取，和蚯蚓的翻耕中

2022.06.23

颚裂修补术

他经受了多次手术，裂开的上颚

让他终身处于不标准发音带来的折磨中

事实上从童年开始的修补术从未完成

就像窗外圆润的鸟鸣，反复校正

这个结结巴巴的世界，含混的音节

无法填补一只鸟飞走之后留下的巨大空白

从“兔唇”到“狼咽”，无一例外致力于

吞食歌剧院台词和钢厂腥甜钢水

枪托继续勒索他，病毒和谎言勒索我们

油管里的每日战况与脏兮兮廉价原油

讨价还价，严肃得像一个哲学问题

而基因库的种子已灭绝，相依为命的语言

像新的变异株寄生于句法的独裁

“没有它，作为个体我们无法生存。”

没错，他说的就是语言，那缠满绷带的

石膏人，枯萎的残肢，皲裂的星球

一只烧红的灼热炉膛大口喷吐

浓重鼻音，缝线拆除后留下的针脚

像一道可疑的虚线，串联起恶棍、辨士

和弹壳拼贴的暴君，以及我们未及审察的愚行

*德国著名哲学家于尔根·哈贝马斯天生上颚裂（有的患者只是唇裂，被歧视性地称为“兔唇”，易校正，有的患者如哈贝马斯，上颚也裂开，与鼻腔相通，被歧视性地称为“狼咽”），从5岁起，他接受了一系列手术，并对他的哲学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2022年5月6日，92岁的哈贝马斯在《南德意志报》发表《战争与愤慨》一文，引起哗然。

2022.05.21

蒋立波，又名陈家农，浙江嵊州人。大学时期自印第一本诗集《另一种砍伐》（1988）。辑有诗集《折叠的月亮》（1992，香港，欧亚经济出版社）、《辅音钥匙》（2015，北京，汉语诗歌资料馆）、《帝国茶楼》（2017，杭州，越界出版基金）、《迷雾与索引》（2020，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听力测试》（2022，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现居杭州远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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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诗歌》2022年8月目录

“崖丽娟诗访谈”：李南｜诗人经营着自己的语言

李金佳｜隔离：四梦与四非梦

蓝蓝：惊奇于没有疼痛的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