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辽 玛
作者:王一舸
配乐:冰儿 朗诵:罗兰
古语有句话,叫做“同行是冤家”。这话在古董卖货的人之间,是很微妙的。一般来说,除了萍水相逢,素昧平生的关系。卖货的——无论开着高雅的店面,还是拉着个手提箱赶火车各处跑集的——都比较重视“买主儿”(肯出钱买货的人)。因为收藏品这种东西并不是生活中的“刚需”,不是栖身之室,蔽体之衣,裹腹之食。说过分一点,它是人类某种过分欲望的产物。所以,如果一个人对生活的欲望理性,消费观念合理,那么,其实挺难转化成为客户的。所以,遇到肯掏钱的人的几率就小得多。就当然应该稍微珍惜一些。
同时,更多的情况是,许多人有这个“逞欲肆虐”之心,但是平常合理的生活态度还依然制约着他……于是,在卖货的人看来,就会出现“问价的多,掏钱的少(甚至没有)”的情况。卖货的人必须习惯这一点,淘宝上某一个货品没卖出去,但是“关注”的人多,也会给买家提供某种信心。这虽然部分适用于卖古董的人,但是一天下来,总是如此,他反而会信心受损,通常会自动降价。所以马未都所谓的“撤摊收货”(即快收摊的时候,利用卖家急于出手的心理,便宜买货。)就是建立在这种心理逻辑上。这种情况,估计随着现在网上买卖的兴起,会有巨大的改变。所以我说的,也算是“古早”的一类可以做“文献”的事情吧。
小飞伯伯是擅于利用“撤摊收货”的人。低价,现钱,在拉着手提箱的行商眼中,就是一个成立的模式。开始我在一旁,看着他砍出匪夷所思的价格,看着狼藉零落的市场中卖货的人复杂的眼光,就产生出来了某种不安——这样合适吗?下次再遇到多不好啊?
小飞伯伯这时候就会笑而不语。当我们下一次再遇到那个人的时候,他首先会抛开围观众人,热情的搬来折叠马扎,和你熟人似的说话,拿出来自己包里面不放在外面的“货”给你看……因为,你的确是他的“熟人”,你毕竟是“买主儿”。
说到这里,一般人一定会有自己就是“上帝”的错觉。的确,有时候是这样。只是大多数“上帝”经常身兼“冤大头”的身份。另有一些人可能会认为,这种情况,那么参与的人必然就是少,卖货如此不易,这个行业的“买卖”总量一定也少,那么都是怎么维持的。这就是我今天要说到的。一般来说,往往最靠谱的买家,就是“同行”。
有时候古董行业,有点像音乐教育。是可以自我循环的。一个买家买多了东西,花出去的是钱,放家里的是占地的物品。那么有一些他也会卖。这是人的自然选择——所谓“以玩养玩”“回血”,就是这个意思。这时候,他就从买家转换成为卖家——卖货的人了。
而一般开店的人,尤其是行走于江湖的卖货人之间,互相买卖就更多了。这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串(四声)货”(即以内部价互相买卖货品)。一般来说,都是要“加一手”卖的。赔本的买卖谁也不干。但是偶尔会出现非常有趣的现象。引人为谈。比如报国寺的小孟就曾经说道过这么一件事,他一年半前两千块钱出手的一个象牙小件儿,在报国寺的诸人手中周巡了一圈,又到他手里的时候,是一千二百块钱。令他觉得非常有趣。一个货品,如果能像混单位资历一样跟着稳步升迁,那是它应该有,或者别人认为它应该有,的理所当然的命运。不知道那个象牙小件儿遇到了怎样跌宕落拓的人生,但它必然是“有故事”的。
一个卖货的人,也必然需要这样的胸襟——今后无论看到原来曾经拥有过的货的价格多高,都要云淡风轻。因为这本来就都是正常的(今天上面说的似乎都是基本的常识)。
有一回,我和小飞伯伯谈到前几日在拍卖会上遇到的事情——在一幅傅抱石精彩的画作前,旁边一位老哥盯着起拍价忽然凄然含泪的说道:“这幅原来是我收藏过的,当时才卖XX万……”
小飞伯伯听了,笑着说,“这不算收藏,这叫‘过过手’。左手进,右手出,怎么能叫收藏?”
我赶紧点头称“是”。
但是小飞伯伯忽然又转来一句:“其实,什么都不卖,不也就是把这些东西‘过过手’吗?这些个,都比咱们古老得多,又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聚了,终归也会散。聚聚散散,它还是它。就是换了谁,跟它也没关系。”想到这里,可能只有你将它们转化为“价值”的时候,它们才和你有那么一点儿联系吧。
卖货的人之间既然有“客户关系”,那么“同行是冤家”这句话就很难正经成立。尤其人在社会,相互帮扶,共同开店的是兄弟,拉着手提箱勇闯天涯的是战友。他们之间的各种关系,外人不能了解。但是,“人心相隔,皮里阳秋”也是最平常的另一种常态。
有一次,小飞伯伯带我和竹子一起到潘家园。在右手横边,通常卖文玩干果的区域,看到一个哥们闷着脸蹲在手提箱边上,一脸不开张的面相。有个稍微年轻点儿,满脸笑纹,脸盆长得很圆的人站在他旁边,一口一个大哥叫着,和他好像一块儿的似的。他们面前铺着绿绒布,上面放着些内蒙和东北的货,其中有两串“辽玛”(中古时期的红玛瑙,在东北和草原地区多有发现,一般称为“辽玛”其实这种说法仅限于国内,不确切)勒子(枣核型中间有空)。问起价来,蹲着的哥们儿用吉林口音告诉我们,“通打”(全要)多少,单挑多少。当然是“通打”价格便宜一些,单挑稍贵。
小飞伯伯瞥了这两人一眼,就低头看东西。听了价格,拿起来看了看,嘟囔了一声“太贵了!以前才几块钱。”那个吉林的哥们嘟囔了一句“几块钱,不可能。”旁边那个满脸堆笑的赶快接住话,用几乎是标准的普通话说:“以前便宜,现在早不是那个价了。”
小飞伯伯斜眼瞥了他一眼,他笑着的脸依旧,眼神躲避。小飞伯伯说:“便宜点吧,我挑几个。”然后和那个哥们使劲砍砍价,那人也说话有点模棱两可,你听着好像是同意,但是挑的时候又说不是。小飞伯伯注意到,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侧眼看边上的哥们儿,用东北人特有的一个眼眉高一个眼眉低的忧愁神情。
小飞伯伯于是忽然对边上的那个“笑脸儿”来一句:“你是河南的吧。”那个哥们儿一瞬间有一点惊讶的表情,立即又恢复笑脸。“大伯您怎么知道的,我是河南的。”
“我听你说话像……”小飞伯伯低头看着货。
“您真是厉害!”
“便宜点吧。啊?你看呢?”小飞伯伯抬眼盯着那个吉林人。
“嗯……”他好像下决心似的。“好吧,您先挑吧。”
于是小飞伯伯转头跟我说:“挑几颗合适的吧。”
结果,我挑了两颗,一大一个一般大小的。然后问小飞伯伯要不要挑挑。小飞伯伯冷冷的说:“我挑我送谁去啊?我又没女的。”
于是,我就把自己挑的拣出来,刚要掏钱。
结果那吉林的哥们儿忽然来了一句:“我说的是小的这个钱,大的要贵点。”然后说了一个稍微高点的价格(其实也不高多少。)我心里不舒服,就把大一点的那颗放下,只买了一颗一般大小的。
小飞伯伯说:“你不再多挑挑?”我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说“不用了。”回转家里,心中不足。与小飞伯伯通电话的时候,稍微表示了一点遗憾。“那你还放不下啊。”小飞伯伯笑道。“我明天到XXX家,早上可以带你再去看看,然后直接到他那。”
“太谢谢伯伯了。”我说。
第二天,我侵晨而起,和小飞伯伯一进市场的门,就看到那个“笑脸儿”抻头看到我们。我们就把市场又简单转了一圈。之后到那个摊上,说把明天的那个再带上。结果那个吉林哥们立刻说了一个比以前高一倍的价钱,小飞伯伯惊怪道:“怎么回事,昨天不是这样儿。”
“昨天是昨天,今天我想这么卖。”那个吉林人向后小仰了一下,显出一些赖相的说。
“那你说的一颗的价?”
“通打可以,还一样。单挑就我刚才说的。”
小飞伯伯站着看了一下,没吭气。
我看着一粒粒的一串,忽然来了一句。那“通打”多少。
小飞伯伯一听,急了,说:“通打干嘛啊?你又不开店。”
“家里女眷多。”我笑着和小飞伯伯来了一句。
“我呲……”小飞伯伯差点没骂出来。
我挑上一串,小飞伯伯赶忙逼着我换成另一串。然后,那个吉林哥们就开始数个数。数完一串,那个圆脸河南人忽然低下身,把另一串也拿过来。吉林的那位一愣,然后马上接过,接着数。
“不是,我们不要这串。”
“通打啊。”那个圆脸说道。
“是通打啊。”
“我说的是‘通打’,就是这两串。”吉林人闷闷的说道。
“你怎么这样儿?”小飞伯伯都有点生气了。
“是啊,你刚才怎么不说。”我说。
“我说‘通打’了。”
“走,咱们不买了!”小飞伯伯拽着我,不顾而去。后边远处回着一声,“就不给您留了啊。”
走远了,小飞伯伯还有些不高兴。我看他不想说话,我也没说。半天,他忽然来一句“那个河南的啊,就不想让他‘开张’。”
哦……
“你没看那个河南人东西吗?”那个人和吉林人一个摊,但是东西都在他的左边。“都是破烂儿,没一样真的。”小飞伯伯缓声说。
“这两串里也都有好多新的。可是那一串新的太多乐,真的不能要。”小飞伯伯接着说。“而且都是真的只要看丫那操性,就不能要!”
“不过在市场上能碰着这么多一串也不容易。”我嘟囔道。
“是比以前少多了……”小飞伯伯说:“不过,儿子(贼的四声),以后有的是机会。回头带你挑好的。”
“成。”
过了半年,有一次逛摊。忽然看到那个圆脸河南人,他的摊上赫然放着两串辽玛,虽然短了不少,但是可以确定,就是吉林人原来卖的。
附,“辽玛”简考:
就是这种类的。这是我在美国收到的。如果在中国就会归于“辽玛”,瞎卖价(只要说是中国化的就都贵)。但是其实它广泛存在在中亚丝路及草原。国外并不少。一般认为它的产地在印度北部。可能加工也是在原产地。
但是,通过它的打孔方式,我认为并不全是如此。很可能是不同的文化区打孔方式不一样。由于我不准备拿它作买卖,所以就明言——这两串的打孔方式和中国北草原地带有相近的地方,可是也有差别。它更近似于拜占庭——安纳托利亚——南俄草原区域的打孔方式。大都会博物馆一层拜占庭的首饰是这种打孔方式的范例性展品,有兴趣的人可以去看看。当然,我也是从一对俄国移民夫妇那得到的。
其实物品的流通往往比我们想象文化的流通要早得多。西周到战国的玛瑙也有许多这类产地是印度北部。从它们独特的颜色和质地一目了然。但是打孔方式却是我国本身的。(说白了就是没人家打孔技术好,同样年代,人家已经很精致成熟了,咱们还特别糙。结果糙成了独特的鉴别特征了。中国的文明比印度两河埃及来说,至少从物质文明来说,是最晚熟的。)所以,被称为西周玛瑙,很可能是被贩运传播过来,再进行加工的。但是,中国人民族主义啊。只要沾中国就贵。再加上点佛教,那价就更没谱了。
我今天这段小文字有可能是有点“泄露”的意思。不过这种现成的知识还是知道的人爱知道,不知道的人永远当“上帝”。
2018.2.11
王一舸:北京诗人。

罗兰:从事多年语言艺术教育及研究,大型活动策划人,培养的学生在国际国内比赛中成绩优异,荣获语言类“国际优秀导师”奖。微信公众平台【罗兰之声】【夜听罗兰】创建人。荔枝罗兰之声FM1264639,触电新闻【罗韵兰馨】,都市头条【夜听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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