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风采】
吴仰生,笔名仰生,昵称:俯仰生涯。安徽省作协会员,曾为下乡知青、工人、中学和大学教师。爱好文学,笔耕不辍,已有350多万字的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发表与出版。其中,中篇小说《亡魂》和长篇小说《爱的家教》颇受好评;曾获“小天使"铜像儿童文学奖、"阿英”文学奖等十多种奖项。

【著名作家吴仰生小说集】
人 啊 人
(倾情人间•系列三十五)
殇 之 痛
(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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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小说的题目,这也许有点牵强附会了,自古以来很少有人用过这样的字词,更不用说题目了,因为这有点惨且痛,很少人为之扪心动容。
我 只记得屈原写过《国殇》,有这么几句,“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那国殇,是指为国捐驱的人。殇呀,当指未成年而死,当然也包括死难的人。
学校,当以师生为主人,但那个文革的十年,他们首当其冲地遭愚弄遇浩劫,那是心灵的浩劫呀!于是,大家便自觉或不知不觉地经受了国殇的洗礼和考验,这是我们不应忘记的。
这文化大革命呀,就是先从北大闹起来的。当时,我所在的学校,只不过是一座县级高中,不能与清华北大比,但心灵的感悟不可小觑。这一小小的"校殇"不仅联系着国殇与家殇,更寄系着将来的国运和家运。可以这样说,老三届对华夏中国今日的聚变繁荣,起着顶天立地的作用。上至国家领导层,下至各个领域的精英,都有他们的身影和贡献。
诚然被过份浩劫,就会物极必反、痛定思痛,让我们的后代学子,记住这校殇之训。
于是乎,这"殇“的含义就深了……
二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我刚好高中毕业,毕业考试都熬过去了,正在忐忑不安地等成绩时,突然一个炸雷炸得全校开了煱。停课闹革命,取消高考闹革命,师生都卷进去了。
那时候,大字报贴满教学楼和教室的墙壁,连男女厕所的外墙都不例外,甚至内墙都有,你只好边嗅着臭污之气,边哼哧着,边看大字报。
不敢撕呀,撕了、复盖了,也是罪大恶极的别有用心。于是,都在跟北大清华学习,红卫兵的袖章戴上了激进学生的胳膊,各种名号的战斗队如雨后春笋出现了,批斗教师和有"反动”言论乃至情绪的学生已成了家常便饭。
就像上课一样,这已成了习惯和自然。那时,几乎每天都上街游行,声嘶力竭地高喊着口号,高唱着语彔歌,前面总是有着挂着重重的"打倒x××”牌子的倒霉分子,还让他们戴着纸做的高帽子,将之打份成牛鬼蛇神,有时是校长,有时是教师,对认为有出身问题、言论问题的师者,几乎都捋了一遍又一遍。
后来,就更升级了,冲呀、闹呀的,杀到社会上去了。游行队伍前面押着的竟是县委书记、县长,还有不少人,至今也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和职务,抓到便斗便游就是,革命的热情火得能烧死人。
乱了一阵后,又跟北大清华学,学校进驻了军宣队、工宣队。他们是领导那场轰轰烈烈文化大革命的人。

三
五十多年过去了,那些惨不忍睹的事,真不敢再想起再提起。
比如说,我们的一位年轻的音乐教师,叫陆露茜,她长得有气质,很漂亮。但是她谈过二次恋爱,不知怎么就被揭发出来了。因为被她弃掉的一个男人叫强勇,是县化肥厂工会主席,这次竟成了我校的工宣队队长。这下陆老师就遭殃了。在强勇的指挥下,她被指定为破鞋。游校游街时,就被剃了阴阳头,就是右边头发剃得光光,露出青皮儿;左边的长发仍留着,因为那是为左派留着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鞋子,还有意将那些鞋弄破弄脏,滚上一身泥、踩上几跺脚。若不是怕臭,还会浇上粪水。有人这么提过,后来被否决了,因为要他押,他就不再坚持了。
当然,这又有什么呢?工宣队里的人说,在北京,批斗国家主席刘少奇的老婆王光美时,就是这么干的。如此看来,我们学校还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于是,陆老师,就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好嘛,你不是漂亮嘛,你不是爱情至上嘛,这就是资产阶级情调女人的应得下场。无知的学生喊出类似的不伦不类的口号,尽管不少小男生只是违逆良心地附和着,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有的小女生都红了眼、流下泪。因为,过去的陆老师曾是她们美丽的偶象……
这还不是最令人怵目惊心的。令全校学生至今都不安的,是陆老师的自杀,她经受不住这非人的悔辱和折磨。
她的死法,在文革中也是一绝。工宣队将她所有的能自杀的工具都搜走了,比如裤腰带。
时值盛夏,也沒有被子一类。学音乐的人大概都聪明,她的长发很长,她一根根地从左边头上拨下来(因为右边的长发被剃光,据说剃的工宣队成员,叫戚小禹,还收藏了一小束作为胜利品),加以扣接,形成了发绳,就用这自杀了。
当时看守她的两个女学生中,有一个初一女学生高美英,外号叫小喇叭,她的一声尖叫,"啊!死人啦!!”如炸雷振憾全校,至今仿佛还有余音。
陆老师被定为自绝于人民的反革命。不就是恋爱过两次嘛?触犯了文化大革命的哪门子法规?匪夷所思、荒唐之极,但那时谁敢这么想、谁敢这么反问呢?
其实,这又有什么呢?工宣队的强勇队长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畏罪自杀几个人算什么?中国人多着呢?那个什么大作家,写《四世同堂》的、写什么话剧《茶馆》的老舍,了不得吧?跳湖自杀了。还有那个邓拓,当过《人民日报》主编、首都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三家村"的罪魁祸首,早就跳楼自杀了……他的说道,直叫同学们心惊肉跳。
那个高美英,每逢游行示威,都要她带头喊口号,她的声音清脆而高吭。这个风云小姑娘,当时也就十三岁,听强勇这么说,就不由自主地用双手蒙住眼晴,不敢看强勇的脸。当时我就偷偷地想,她也许一边高喊口号,狂热地参加这场闹剧革命,一边也害怕去看眼前的血淋淋的现实吧。我敢说,肯定是这样的。
我也是这样的,同学们都是这样的。
十年后,陆老师被彻底平反了,去查那定罪档案,却没有一个字,这玩笑开得太大了,说草菅人命,一点也不过份。
四
文化大革后,有政治学家们说,这对每个人都是考验,甚至是试金石,将人的品格品行乃至人格的优劣和性格的刚柔与懦弱等等都表现得淋漓尽致,无一例外。
我就差点成了罪人或已经是罪人了。
我的出身还行,不算红五类,也不属地富反坏右,只是扶养我的大姑母被打成过右派,当然文革后被平反了。
当时不行啊,我就成不了红卫兵,只能跟着起哄。斗教师时,要我抓抓人、助助威,幸好沒有逼我去打人。
破四旧时,别人砸了庙里的菩萨、烧了老师和同学家的书籍,有激进者还冲进县图书馆烧了几万册书,还差点烧光了图书馆,造成一街的火灾……
我为了表现自己,就想啊想,忽然想到了常给我剃头的理发店。那里的师傅对我很好,给别人打理小平头,要一角钱。知道我穷,很小就独立生活,又喜欢买书(这些书在文革中,全被红卫兵同学烧了),就只收我五分钱。天热时,还要学徒为我拉动天花上吊挂的排扇。
我坐的理发铁椅,花纹奇特,有龙凤,有山水,已被打磨得锃亮。师傅告诉我,这铁椅已有二百多岁了,是祖师传下来的,价值几十上百间现发店。
看到理发师傅们得意的神情,我唏嘘不止,那时我十五、六岁,也算开了眼界。
我不忍去砸这"四旧",就向有关人告发了。他们这些铁杆红卫兵,像被打了鸡血,立马跑上街,有一个人叫朱卫东的,是红卫兵副司令,是我的同届同学,他特地去食堂找了把大铁锤。
一小时后,他们兴奋回校,直说过瘾,因为只要有花纹的铁椅、木椅全被砸了个稀巴烂。
第二天,我偷偷地去看,理发店关门了,据说有两位师傅因争执说理,还被打伤了。
我很内疚,一天都吃不下饭,因为他们都是对我很好的人。
二年后,我插队去农村。临行前,想去剃个头,那理发店仍未开张,也许就此消亡在文革中了,犹如那美丽的陆露茜老师。

五
虽然被砸的所谓四旧在校外,但毕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所为,是我的告发所起,这殇仍在我们学校、仍在我们这些学生心中。
当然,这类事太多了,我们同学中,还有用绳子象梱狗脖子一样牵着自己的老子游街的。他的老子是教育局局长,曾是他的骄傲和资本。
风向一变,小小年纪,变得比变色龙还快。
还有更可笑的,父亲是粮食局局长,被批斗游街了,母亲跟着被押的丈夫走,还向他嘴里塞稻草,而女儿就捧着一梱稻草,为母亲的壮举服务,好象她的父亲是老牛或大象,稻草得多多。
这个女孩还是我同班同学,就坐在我前面,娇小美丽,很少说话,从未举手发过言。
我看到这一切,都惊呆了。在那个时代,人啊几乎变得六亲不认了,几乎变态变格了……
后来,我就不理这个女孩,因为她比我还坏,尽管是五十步笑百步,小巫见大巫。
有趣的是,下放插队时,她突然塞给我一张纸条。我以为是恋爱信,吓得不行,我怕她塞我稻草啊。
她丢下信就匆匆逃了。我一看,她只是想和我下一个公社一个大队。那个公社叫大桥公社,大队叫红庙大队,在东梁山下,李白曾在在那儿写过一首诗《望天门山》: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天门山就是东西梁山,跨长江而峙。
我沒回复,也就沒同意,但我因此看得起她了,因为她爱李白的诗。
在我的潜意识里,李白所咏哦的"天门"应是打开天堂的天门,进去后,那里应是一片片好风景,沒有战争,没有人残,只有和平与欣欣向荣,是现时人类想往的祥和去处。
我却因此受启发,要求下放到红庙大队,所下放的生产队就在东梁山下。和我一行的,还有三个男同学,沒扯上女孩子。
六
但我们带上的另一组女孩,只是在一个红庙大队而已,而且她们在大队东边,靠邻公路,交通方便;我们在大队西边,长江堤下,抬头就可见东梁山。我很乐意与这组女孩在同一大队,因为其中有一位是我对不起的人。
她姓赵,叫赵长芬,这人很怪,不愿与同班人一阵下放,却和低一级的高二女生分在了一起。
上面有规定,好像很有人性人情味,在当时真令人感动。那规定就是,一个大队只能两组,一组男一组女,有让我们扎根恋爱的打算,而且是自由结合,学校五七小组审批。
小组的组长往往是成绩最好的。我曾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兼语文科代表;赵长芬是数学科代表,我俩同意了就成了。
多年后,这两组出现了三对恋人,并有两对结了婚。这其中没有我和赵长芬的份。
我听说,有个县城的工人什么的经常来找她。
有一天,赵长芬来找我,被她拉着,躲在油菜花丛中谈心。
我很紧张,因为我还沒有谈过恋爱,还沒有与女孩子偷着私会的经历……
岂知,赵长芬的一番自白令我羞愧无比。
她说,我知道因你的"智慧”让我母亲生不如死,最后还是死了。我母亲临死时要我别恨你,我也确实不恨你。你是一个很实在的弱者同学,我们本是同病相怜的。现在,我要谈朋友了。他是我家过去的面坊大师傅的儿子。我母亲对他家有恩,他不愿我在农村吃苦,怕我真的变成了什么董加耕、邢燕子,在农村结了婚。
我很感激赵长芬跟我说这些真心话,因为那个时候,年轻人也许很革命,但男女之间却很规矩,是不可以说自已恋爱事的,她却什么都说了。
临分别时,她竟哭了,我也几乎落了泪。究竟是为什么呢?至今也不明白……
说对不起赵长芬,深深地有愧于她,一直是我的心病。
破四旧时,我随同班同学去抄赵长芬家。
曹植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实在是当时的写照。
为什么会抄她家呢?跟抄我家烧我的书是一个道理。因为她出身工商业,家里过去开过几家面坊。
她的母亲很老实。一时慌了手脚。
我的外号叫"神探"。因为班上几次少了书,都被我断出来了。那时一半多人住校,走读的也不带书回去。
我的办法很简单,蹲点附近的旧物收购点,不到三天便抓到那几个校外的小偷。
于是,大家将查抄金银首饰的任务交给了我。
我也不负众望,从那位大妈的眠神中发现了倪端,她时不时去偷觑那墙脚的地板,多次了。
我就建议撬那块地板,果然找出了五只金戒与三块小金砖。
在场的同学欢呼起来。
"赃物“交给了工宣队,后来便下落不明了。
文革后,本应归还,但找不着。那时人都有余悸,赵家不追,也就不了了之。
但赵家可惨了,赵长芬母亲自杀了一次,虽被救了,但因此一病不起,半年后就去世了。
谁之罪?说不清,道不白……
我曾跪在她家附近的观音巷角落,近一个小时,流了不少痛悔的眼泪。
法国大作家卢梭写过几本忏悔彔,我设法找来拜读了无数遍,为这殤之疼而忏悔不已……

七
这组女孩子中,有一个年龄与其他女生不和谐的女孩,她就是原初一的小高音喇叭高美英。她年龄小于同组的学姐们五、六岁哩!
她哭着吵着要跟这些大姐姐一起插队,只有我知道什么原因。她是冲我而来的。
两年前,一次游行示威,而且是晚上。她照例游走在队伍前后领喊口号,走到我们高三队伍旁边时,从二层楼的凉台上突然飞下来两盆花,一盆香水海棠,一盆仙人树,都是很珍贵的。
海棠砸在街边,沒有伤到人,沒有见到血染的风彩,只是红花瓣儿腾空四溅;而仙人树呢,正好砸向小喇叭。
虽然是文革初期,但沒有人限制我练太极拳和猴拳,所以我算眼明手快之人。我冲出队伍,将高美英搂到怀里,一个揽雀尾,将砸来的花盆揽飞了,但还是未逃出其劫,高美英的肩膊多少受了点硬伤,我的手心手背和胳膊上至少戳了几十根仙人刺……
事后,我心里是有数的。前面被押批的是一行县中层干部,有一位是食品公司党委书记,而那幢木楼就是食品公司的所属楼。
那飞下花盆的凉台,正是其会议室的凉台,凉台上有几十盆花,飞下的两盆花最大,足可砸死人。
楼上空无一人,找谁去?文革中很怪,小事可变大,可大成反革命事件,有时大事又可化小,这次只是伤了俩学生,无伤大雅,公检法都在整顿闹革命,谁来破案?不了了之罢了。
我虽有数,也不便多说,说也无益,不必要再多伤人了。因为,真的找到疑犯,大帽子一戴,说不定会死人的。
半个世纪过去了,有一天我回家乡看望爱人的娘家人,在街上见着高美英,她已过花甲,精神头还是那么好,噪门还是那么大。
文革还真是锻炼了她,她上调后就担任了工厂工会管的广播站的广播员,由小喇叭变成了大喇叭。
她告诉我,受了伤的肩与胳膊一直疼痛,也许是文革的遗留问题吧。
想不到,她还有点幽黙。再一聊下去,她原来是我爱人的表妹。我吃了一惊,沒听爱人说过,可见爱人不喜欢她,不喜欢她那咋咋呼呼的性格。但当她喊我表姐夫时,我还是爽快地应了。
我见她这么喊我时,眼都红了。我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不必说破。
临分手时,她告诉了我一个惊天秘密,他和爱人结婚五十年后,也就是前二年,她爱人去世前告诉她。自己追她到农村,也就是红庙大队,为的是赎罪。原来,那花盆是他砸下来的,他的父亲就是被游街的食品公司党委书记。文革后,这位书记竟当了县委书记。那砸花盆的疑案就更没有人追查了。
高美英看我不吃惊,就问,你是不是早知道了,你可是"神探"啊!
我说,你的丈夫人很好,他用另一种方式改正错误,可惜去世太早了,他也应喊我姐夫,我们应是朋友才是。
八
记得我插队前,还是工宣队队长强勇找我谈了次话。
他正儿八经对地我说,在你们学校,我对你是最好的了,否则你还能自由地到广阔天地里去吗?还能让你带着几个小兄弟和一群如花似玉的姑娘们搭伙去一个大队吗?
我记得,他只批判了一个学生。这学生姓徐,低我一届。父亲是我校语文教师,解放前是一个投诚的国民党中校军医,沒有拿过枪。批打徐老师时,他的儿子冲上去保护,后来父子一起被批斗游街。
徐老师自己是医生,却死得不明不白,据说是用一盆水就淹死了自己。
儿子呢?后来被强勇送去了劳改,被判了五年。
文革后,徐同学被平反了,一九七八年还考取了专科大学,后来主动要求到曾经服刑的农场学校当教师。
所有的同学都再也沒有见过他。
批他的时候,我忐忑不安,因除徐同学有大字报外,我也有啊!
我姐姐在县文工团,后来文工团改成了县黄梅剧团。我常去蹭饭,就认识了一位跟我一样大的女演员。其实,早就认识,只不过不好意思搭话。
小学毕业时,我和她同时被选进剧团,我想读书,就逃出去了,是她帮我翻的墙。
一晃五年过去了,我成了高中学生,她成了团里的主要演员。
于是,她多次找我借书,为了她,我勉为其难地订了《萌芽》和《收获》、《人民文学》。从生活费中捞钱订刋物,但也因此爱上了文学。
团里很多人追她,不成功,就在文革中整她,十八岁的她就成了戏霸。省黄梅剧团斗严凤英,这个县的黄梅剧团就斗她。
收之日记找罪证,就发现了我的名字。于是,他们恼羞成怒,就将许多张大字报贴到县中学,说我是小吴晗,因为我也姓吴。
校工宣队很紧张,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是在转移斗争大方向,将批教师中的反动分子企图转向批斗学生,不能上当。
当然也查了,我在校,很低调,沒有一句不良之语。
我相信,沒有批斗我,强勇起了决定性作用。
他当时找我谈话,说了句令我很难理解的话。他说,你的那位演员小朋友,是女中之凤。我多次看过她的戏,几乎被迷住了。她能喜欢你,我佩服,我也就要保护你,明白吗?
当时我简单地认为他在保护他的同类,也就是我这个有桃花运的穷小子。
我不想成为强勇同类人。因此,我插队后拒绝了女演员的多次会唔邀请,最终断绝了往来。她几年后,在她二十四岁时,嫁给了军官,调到部队文艺团体去了,也算有了好的归宿。
不管怎样,我离开学校时,几乎不怎么恨强勇了,我是怀着不恨他的心态离开学校的。
我明白他做了很多不可饶恕的坏事,比如逼死他爱过的陆露茜老师,下命令批斗姓徐的学生,还将他送去劳改……
但他沒有批斗我,我就不恨他了。我的人格怎么啦?
在动荡的时代,在人与人的相互残害中,人啊人,往往为自己的得失和利益蒙住眼,蒙蔽了心,消弥了对恶人愤恨的理由。
其实这是对正义公理的犯罪,因为这些恶人屡教不改,害人则是百试不爽。
这个道理太深奥了。后来,强勇的结局告诉了我太多的深刻道理,这几乎成了文化大革命的缩影。

九
我们学校有一对才子佳人,或曰牛郎织女式的夫妻老师。
男老师姓林,只比我们大十几岁,教我们数学,上课时只带几只粉笔和两把木制三角尺教具,他的课生动达理,我们都崇拜他。
他北大毕业,为了爱人,才到我挍屈为教师,据说他本可公费去美国留学甚至以后任教的,但为了爱情牲牺了这一切。
不过他的爱人是学校的校医,比嫦娥都艳,比织女都美。
我班的女同学都说,她若当演员,可演嫦娥。又说,可惜林老师当不了后羿,他太文弱,太白面书生了。
其实,林老师呀,出身很好,家在大别山中,小时候还真是个牛郎。于是,织女配牛郎也就相映成趣,成为轶话了
林老师戏说自己,是在牛背上长大的知识分子,是骑着老牛闯进了北大。
他人特聪明,但又特迂腐。爱人爱唱《红灯记》中铁梅选段,他就化二百多元买了熊猫晶体管厂生产的红灯收音机,当时全县只有他有。
二百多元,可是他四个月的工资。
爱人想学中医,他将新华书店的有关中医的书,几乎一本不落的买了回来,戳遍了自己身上的穴位,竟成了无师自通的针灸好手……
同学们都羡慕他们的恩爱和幸福。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很多老师被批斗了,岂知林老师也逃避不了。
据强勇说,林老师有两大罪状,一是资产阶级思想腐化坠落,享受高档收音机;二是隐瞒成份,自己的生父是大地主。他的生父心怀叵测地将儿子塞给长工当了儿子,还逼长工将一岁的女儿,当着自己的面定为林老师的童养媳。这童养媳就是他现在的爱人林小琳。
看来全是真的,批斗时,林老师全认了。只是他不承认那"心怀叵测"这个词,辩解说,生父临死前,将他过继给养父,是没办法的事,他图什么呢,养父很穷的。还有,爱人本是养父的亲生女儿,谈何童养媳?
事实是,大别山地区抗战前就闹土改,开辟了一块块红色根据地。林老师的生父被农协斗了多次,被戴了高帽子游村。最后他想通了,土地和财产大多被没收了,剩下的他全分给了长工。临去世时将儿子托孤给一姓林的长工。他再也没有想到,儿子还是没有改变命运,还是被戴了高帽游了街。
林老师不服,凿凿有词,就是不承认这些强加的罪过。
于是斗啊,打啊,体无完肤,九死一生。
后来,有一天突然不打了,只是收监隔离起来了。
再后来,林小琳和林老师就离婚了。
当时我们当学生的不理解这变故的真相,都糊涂了,都感到人生无常,都感到他们如那林中遇难的鸟儿各自飞。
不久,林老师病倒了,离开了人世,幸运的是没有死在被批斗中,但应是死在绝望中。
十
强勇在我插队前,也就是找我谈话的几天后,他如愿地抱得美人归,与林小琳校医结婚了。
当时,全校师生都不理解,林老师刚死不久,林校医竟成了害死丈夫凶手的新娘。
这时候,人们又基本明白了怎么会事,但是只是心里想,不便明说。
学校基本上空了,工宣队也就散了。
强勇回到原厂,并沒有升级当官,还是工会主席。
林校医仍当她的校医,只是幸存的教职员工都不愿搭理她,有小病也尽量不去她那儿拿药,尽管她仍是那么美丽可人。
他们的婚姻大概只维持了一个月不到。严格地说,一天,甚至一夜都没有。
有一天,清早,人们发现了一张大字报,严格地说,是绝命大字报。
我在农村,没有看到,但很多人都是能背的。
于是,我也就明白了又一个悲剧。
也许林小琳大美了,虽然结婚已五年,但沒有小孩。强勇逼死陆露茜老师后,就看中了她。
为了夺到她,就必须整死林老师。那时候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呀,况且林老师二百多元买收音机是真的,被收养也是真的,生父是地主也是真的……
强勇告诉林医生,只要她反抗变相包办婚姻,就可以救赎自己的丈夫。
林小琳,终于明白,她是爱人的罪因,为了救他,她同意离婚了。
但林老师的气绝身亡,令她疼不欲生。含泪结婚时,她守住了自己,她沒有回过原来的家,也沒有去过强勇的家,只是以校医室为家。为此,强勇还打了她。
但是,临贴绝命大字报的头天晚上,她去了强勇宿,给他下了致死量的安眠药。
后来贴了大字报,在学挍女厕所外墙上,然后回到他和林老师的家,也服了安眠药,死在他们睡过五年的床上,死在爱人死时的同一地方,脸上没有痛苦,仿佛在微笑……
2022.06.27 于芜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