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花去芬芳留
——怀念高中班主任于兰芳老师
文/张鸿志
2022年8月11日(阴历七月十四日)下午一时许,我高中班主任于兰芳老师与世长辞了。于老师虽已年过九旬,但身体硬朗,反应敏捷。突闻噩耗,心痛不已,难以接受。就自然想起了于老师的小儿子、也是我们同班同学的梁军,几十年来我们一向过从甚密,情同手足。但天有不测风云,一向身体健康的他却于2020年9月1日(也是阴历七月十四日)因病去世,年仅五十六岁,第二天阴历七月十五日安葬——恰是中国传统的中元节。两周年后的今天,于老师驾鹤西去——是母亲念儿心切,担心儿子孤单寂寞?还是儿子在天有灵,思母念母了呢?也许冥冥之中自有缘由。然而母子二人终究是相聚了,但愿从此儿子不再寂寞,母亲不再烦恼。这反而令活着的人更加唏嘘不已,无从说起。
第二天中元节一早,我来到人民医院太平间。凭吊者都是于老师的生前同事和学生,人们神色凝重,静静地写挽联摆花圈,也在低声惋惜着老师走得太突然,惊叹着母子二人两周年天堂相聚的奇缘,还在感叹着于老师的老伴梁老师卧病在床。遵照于老师生前嘱咐丧事从简,告别仪式上没有鲜花,没有哀乐,遗体也没有党旗覆盖,甚至没有生平简介,简化的有些悲凉。不由想起朱自清的话:“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上,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望着于老师面带微笑的遗像,不禁悲从中来,泪如泉涌。哀痛中,又想起陶潜的诗“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便觉人生不过如此!
仪式大约半个多小时,玄黑色的灵车就带走了敬爱的于老师,永远永远地带走了她!我肃立在在送行的人群中望着缓缓前行的灵车,我的思绪扯回了四十多年前……
1978年秋,我考入北镇中学。给我们上历史课的老师穿着粉红色的花格上衣,深色筒裤,皮鞋一尘不染,头发略卷——在那个年代这就是时尚新潮了,她就是于兰芳老师。她始终微笑着,亲切和蔼,风趣幽默,讲的普通话里带着青岛口音。高一下学期成立文科班,于老师担任班主任,我有幸成为她的学生,也就由此结下了终生的师生情。
那个时候于老师已有二十多年的教龄,深谙教育教学之道,把历史课故事化、形象化、动感化,学生自觉不自觉地被带入历史世界中,恰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她既能把中华文明起源描述得如涓涓溪水,流入我们的心田,滋养着我们的心灵,又能把长城描绘得巍峨屹立,逶迤雄伟。讲到春秋战国时代,她引用了楚国诗人屈原的话“长叹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体现了惜民思想;讲到宋代民族英雄岳飞鼓舞士气的话“直捣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展现着英雄的家国情怀。世界四大文明古国发展的来龙去脉,她诠释得一清二楚,条理分明。她讲课颇有当今史学家易中天的风格(应该说易中天具有于老师当年的风格吧),她能把两千年前的古人拉到你面前与你对话——用现在的话说穿越时光——这是教学的真本领。讲到二次世界大战时,她慷慨激昂,痛斥法西斯给人类带来的灾难,看得出她是那么渴望和平,热爱和平。我能感受到于老师的善良,在她讲课中就自觉不自觉地体现出来了,尤其讲到印度国大党领袖圣雄甘地,重点强调和重复着“非暴力不流血”主张。历史课中涉及古今中外的人名和历史时事件特别多,这是基本功,也是难点。于老师就帮我们记忆,马克思于1818年出生,可理解为一巴掌一巴掌打击腐朽的资本主义世界;法国大革命时间可想象“一起拔韭菜”,即1789年;委内瑞拉独立战争领袖玻利瓦尔名字,可幻想成“用玻璃挖去西班牙殖民者的耳朵”;“五月花”号船载着被迫害通缉的清教徒流落在北美大地,以后逐步建立起了美利坚合众国。

人们印象中呆板僵死的历史课让于老师演绎的全盘皆活,丰富多彩,引人入胜。英国人弗兰西斯·培根说过:“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几十年过去了,于老师的学生哪个不明智?哪个不灵秀?
文科班刚成立时共42人,男生7人,女生35人。这42个学生在于老师眼里都是她的孩子,一概视如己出,她对谁都是一视同仁,不管是领导干部子女,还是老百姓家的孩子,她都不偏不倚,从不厚此薄彼。学习好的同学她帮助树立目标,鼓励鞭策;学习差的学生,她更是满怀热情,激励提携,不离不弃。中游学生她鼓励踮踮脚,跳一跳,手触摸到最高处。任宏同学有一段时期厌学贪玩,于老师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这是棵好苗子,可不能枯萎了。于是她不断找任宏和风细雨地做工作,还三番五次到任宏家里同其父母交流,要求家庭学校共同做工作。不仅如此,她还找到其他任课老师严格要求任宏,多管齐下。结果任宏同学终于“顿悟”了,暗暗发誓,就是为了于老师一片苦心也要好好学习。当年考上了山东师范学院(今山东师范大学),毕业后先后任教于滨州学院和山东财经大学,并晋升为教授。任宏的先生王国强是这样总结这段经历的:如果没有于老师,山财少了一位教授,商场多了一位收银员。毕业四十多来,任宏每年春节都携丈夫去给于老师拜年,这已成为“必修课”。这次听说于老师去世的消息,两口子连夜开车从青岛赶来滨州给于老师送行。
班长刘剑上高中一年级时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于老师就像母亲一样着急,跑到滨医附院,“走后门”找他的学生给刘剑看病,以后刘剑考上警校,毕业后工作十分繁忙,但无论多忙他和夫人焦琳都抽空就像回家一样探望于老师,老师每次都郑重叮嘱:“你们是警察,是和坏人做斗争的,千万注意自身安全啊!”
八月十二日晚,我联系班团支部书记解学燕。她去了云南,听得出她语气凝重且缓慢,显然她早已知道于老师去世的消息。她说:“上学时我得到了于老师更多的教诲,终生受益,听到老师去世的噩耗,心情十分糟糕,让我平复一下心情再和你联系吧。”过了几日,解学燕发来千余字的散文《我和老师的故事》,句句含情,字字泣泪,诉说了五个遗憾。实际上在我看来,是怀念老师的五个方面。文中说道,她工作后,老师还在关心着学生的情感事宜,并且到她单位有针对性地交谈此事,彼时她已谈着男朋友,老师十分欣喜,心满意足。解学燕曾经给老师买过一双皮鞋,作为对老师多年栽培关心的报答,老师一生清廉,从不收学生一点点东西,在她眼里,这就是原则。就又托人把钱转交解学燕。解学燕退休后就去深圳看孩子去了,见老师的次数少了,总想着等有空了多陪陪老师,却不想老师和母亲一样,不会在原地等待,又一次感受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痛楚与遗憾。最后一次与老师见面是去年夏天,解学燕与张晓丹同学去探望老师,去前心里想着一定回避去世不久的有关梁军的话题,不去碰触老师心底的最软处。老师一如既往始终微笑着,拉着她俩的手喊着乳名问这问那,还在关心着第三代的教育事宜。临走前,在楼下合了张影,看得出老师依依不舍,眼含热泪。但整个聊天过程老师没谈及关于梁军的任何信息,也看不出丝毫的丧子之痛。从常理讲,看到儿子的同班同学能不想念英年早逝的儿子吗?一个九旬的老人得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来支撑自己,控制情绪?她不想把自己痛苦哀伤展现给别人,不去触碰那个悲剧,避免给别人增加痛苦,她抑制着百般愁肠万般无奈还在体谅着别人的感受,这是多么高尚的情操与品德啊!这是教书育人几十年来所积累的素养与涵养!或许学生走后老师回到家会独自一人悲痛不已失声痛哭,甚至是撕心裂肺,那是母亲思念儿子的本能和感情的释放,但她不会去影响别人的。

我们班里有位叫刘建波的同学,生性活泼,幽默洒脱,爱好广泛。唱美声有模有样,也是陈丽娜老师的爱徒。酷爱打篮球,擅长组织后卫。就这样唱完帕瓦罗蒂就驰骋在球场上。毕竟体力精力和时间有限,有时候上课迟到或上课时补会儿觉。于老师知情后,就和建波谈怎样合理安排学习、唱歌、打球三者关系,建波是个聪明人也是爽快人,先是道歉,表示一定合理安排好三者的关系,并手扶着于老师胳膊慢慢走出教室,从背后望去分明母子俩再拉呱聊天,那同框的背影温馨温暖,至今镌刻在我脑海中。打那以后,建波同学再也没迟到也没上课补觉。
李书友同学比我们晚一级,来自惠民农村,身体矮小羸弱,于老师就悄悄地给他捎包奶带个鸡蛋,增加营养。高考前一个月,于老师干脆把李书友叫到家里吃饭。李书友考到北京商学院后,毕业留校任教,找了一位北京财政局的女友,第一次带女友回家就先带到于老师家,让老师妈妈看看“准儿媳咋样”。时隔多年,于老师念念不忘这事,那口气就像母亲夸赞儿媳一样。
或许有的人认为,老师只对学习好的同学关爱有加。其实不然,对学习成绩不好的同学她更是爱心加耐心,勉励加鼓励,充分肯定学生取得的丁点成绩,唤醒学生的自信心。听于老师讲:比我们高几级的一位男生来自农村,学习成绩差,衣衫不洁,也不受同学待见。老师改改梁老师的衣服送给这位学生,除了鼓励还不断讲学习方法。高中毕业后他下海经商,给油田服务,几经磨难,终于做大做强自己的公司。每当回忆这个过程,他总是说“于老师是我这辈子的恩人”。类似的情况数不胜数,毕竟那年代考不上大学的学生是绝大多数,这个“绝大多数”中的不少学生成了于老师终生的“铁粉”。
“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这是老师常教导我们的话,作为历史老师她谆谆告诫我们,近百年来我们国家民族积贫积弱,思想僵化落后,备受西列强欺凌,被讥讽为“东亚病夫”,其中缘由之一就是我们没有顽强的意志力和强壮的体格,我们绝不当病恹恹的“病夫”。她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生命在于运动!每天下午第二节课后,她就带领学生参加各项体育活动。到现在我还记得她打排球三大基本功是那么的娴熟——搓、垫、扣,轻松到位。到冬季,她就和学生们一同跑越野赛,跑回来在操场上进行拉伸训练,并且和我们男生做俯卧撑比赛,印象中她能做三十多个。受老师的影响,我坚持每早上跑步,功力日渐增长,在全校新年越野赛中,我竟荣膺冠军,线路引领员宁光(现任上海瑞金医院院长、中国工程院院士)推着大金鹿牌车子,大汗淋漓,一边摘下皮帽子一边调侃说:“鸿志,你有能力超过我,仅仅是让我三分!”为班级争光了,自然受到了于老师的表扬。从此我爱上了跑步,终生受益匪浅。近几年我先后参加了四个城市的马拉松比赛,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每想至此,我都由衷地感谢引路人于老师。
于老师和梁老师二人退休后,每天早上到学校操场跑圈,成了北中操场上的一道动人的风景。也正因爱好体育活动,他们也都健康高寿。
2006年秋天,我们班的同学张罗着给于老师过七十五岁生日,大家都很重视,去了好几十人,气氛欢快热烈。于老师十分高兴,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深情地说道:“如果时光能倒流,允许选择职业的话,我愿意再当一辈子老师,再干一辈子班主任,无怨无悔!”
于老师教书育人几十年,可以自豪地说早已桃李满天下。学生中有将军,有大学教授,有科学家,有中小学老师,有企业家,有工人,有农民,有自由职业者,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她的学生。每当谈起学生,她总是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记性也特别好,就连五六十年代毕业的老学生她都能记住名字——这大概都与她几十年当班主任有关吧。记得有人说“不当班主任的老师是有缺憾的老师”,我们敬爱的于老师当了几十年的班主任,作为老师来说,她应该没有缺憾了吧?
在几十年的教学生涯中,于老师始终践行着孔子 “有教无类” 的思想,无论哪种情况的学生,她都能让每个人发挥出自己的最大潜能。正如教育家陶行知所言:“学生像树木一样,要使他们尽量长上去,不能勉强都长得一样高,应当是立脚点上求平等,出头处谋自由。”老师用实际行动不折不扣履行着一名优秀教育工作者的职责。老师一辈子教书育人的职业生涯、并且得到那么多学生的爱戴,引起我深深的思考:是什么动力让于老师干了一辈子班主任?没有额外补助,她贪图的是什么呢?是什么动力让老师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干了一辈子教师,而且做到了“有教无类”、视如己出?老师出生在青岛,在青岛长大,在济南上学,大学毕业后偕同梁老师来到惠民地区,支援落后的“北三区”,用毕生的精力培养学生成材,几十年来,有数不清的学生走向青岛走向济南,走向一线城市,走向世界各地。难道她就不想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美丽家乡么?是什么力量支撑她在滨州一干就是六十多年?那就是爱,母亲般的爱,大爱无疆!她深深地爱上了滨州这片热土,是爱,让学生树立起了人生的目标,激发起了学生内心深处的动力源。她那博大无私的爱,闪烁着人性善良的光芒!她是由爱铸成的,即便是破了碎了,她片片都是爱!

有耕耘就有收获。一九八〇年文科班考入大中专院校的共十人,四人考上山大,两人考上山师,四人考上大专,在升学率只有百分之五的时代大背景下,这一成绩创造了纪录!考生欣喜,家长兴奋,于老师更是无比欣慰。打铁还得自身硬,我在北中校志上看到了一向低调的于老师简短介绍:山东省优秀班主任、山东省优秀教师。撰写《培养学生心理素质的几点尝试》被国家出版物收录,《回忆依然香甜》一文收入《滨州文史》一书。
时间如白驹过隙,学生都已年近花甲,老师已是耄耋老人。有学生去看望老师,老师总是以自己的心路历程来告诉学生年近六旬时的养生之道,注意饮食、休息、运动。直到今年七月四日她给解学燕发微信链接,还是有关如何教育少儿方面的内容。老师是典型的蜡烛精神的化身,她教育了我们两代甚至是三代人,最终毅然决然地彻底燃烧自己,照亮后人。我们得到了她太多太多的恩泽!
近几年,梁老师因病卧床,生活不能自理。虽然雇佣保姆,但老师主动承担起洗涮梁老师内衣和脏衣服的活儿,不给保姆添麻烦。老两口互为精神支柱,牵手走过了六十多年。
写到这里,已是凌晨五点钟,窗外阴云密布,密不透风,使人窒息。闷雷滚滚,像是有人在哽咽;继而电闪雷鸣,像是有人在哭喊……瓢泼大雨刹那间倾泻如注。莫非是老师的大爱大德感动了苍天?苍天也在为我们敬爱的老师泪崩哭泣? 我想应该是的,一定是的!
2024.9.9整理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