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风采】
石会文,曾任湖北省人民银行副行长,华夏银行武汉分行行长,大学本科,高级经济师,中国金融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武汉作协会员,武汉散文学会会员,《中国乡村杂志》认证作家,《现代作家文学》特约作家。在省级以上纸刊和微升等发表报告文学、散文、诗歌两百余篇。曾获省报告文学二等奖,《中国乡村杂志》全国散文优秀奖,《现代作家文学》全国散文一等奖。在《人民日报》、《新华社通讯》、《经济日报》发表杂文、通迅十余篇。在《经济研究》、《金融研究》、《中国金融》发表论文二十余篇,并出版经济专著两本。

春 去 冬 来
(二十)
王洪盛带着马诚气冲冲地出了家门,来到江边的一栋小公寓楼,这里是他刚调任轮船局时住过的地方。房子顶漂亮,西式建筑风格,红砖墙体,划着白色的砖缝,青色的铁花窗,十分典雅。房间里的家俱一应具全,美式风格,简洁明快。王洪盛告诉马诚,他今后就住这里。如此好的居住条件,马诚做梦都没想过。他一个人住这么大这么好的房子,真有点茫然,惊喜得不知所措。
王洪盛把马诚安置在这里后,又和马诚一道出去,买回了被子及一些日用品,要马诚安心住在这里,明天带他去上班。
马诚送走王洪盛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又仔细地打量着房间所有的一切,总觉得莫生,找不到主人的感觉,这是他的家吗?他不相信。土生土长的乡下人,一下成了城里人,仿佛只在一夜之间。人的命运呀,就是一粒种子,撒在江南,水丰土沃,落在塞北,干枯贫脊,完全是两种命运。
第二天清早,王洪盛带着马诚草草吃过早餐就去了四官殿码头。
这里是汉口安和轮船局最大的轮渡码头。从四官殿分别开往武昌汉阳门码头和青山徐家棚码头。码头上,上上下下的人很多,富人、穷人、城里人、乡下人都有,他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人头攒动,项背相望。啊,原来城里人也是这样忙碌,马诚又暗自感叹城里人也不容易。
四官殿原是汉口的一个大庙宇,据说是专门供奉战国时期的白起、王翦、廉颇、李牧四位大将军而得此名的,也有传说是供奉天、地、水、火四神而得名的,无论哪种说法都与四有关,无论是人还是神都是人们心中的偶像。
四官殿由主殿、钟楼、关门组成,有石径小路由正殿吊脚楼下纵贯而过,似为骑楼,很是幽雅,这是所有庙宇都不曾拥有的风貌,更有飞檐翘角,凌空欲飞,万般隽秀,独特得令人叹为观止。凭栏远眺,浩浩长江、巍巍黄鹤楼尽收眼底,是游人观光必来之处,每逢佳节这里还开庙会,热闹非凡。
由于四官殿香火甚望,人烟稠密,建庙初期这里便发展成为汉口通往武昌、青山的一个渡江码头,并把四官殿一带的地方统称四官殿,逐渐成为了一个地名。
相传四官殿是清顺治年间、由汉阳人瞿恒岳所修建,后因战乱几度损毁,直至康熙六年(1668年)重修。可惜康熙二十六年(1688年)一场大火,四官殿化为灰烬。可笑这四官殿本是供奉火神之地,却反遭火神毁灭,火神连自己的奉地都保佑不了,还能保谁?真是天大的笑话。
如今,虽然见不到四官殿了,但在汉口人的心里,仍然是一个不可磨灭的记忆。

王洪盛与马诚来到四官殿码头,顺着一条长长的栈道直接上了一条轮船,马诚抬头一看是条“永安号”轮船,船体上下两层,蓝白相间。“好大的轮船,还有楼上楼下,我们乡下叫洋船。” 马诚心中默语,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轮船,第一次登上轮船,第一次听到各种各样汽笛的长鸣,他的心似乎被所有新奇所冲动。其实这艘船只是一艘轮渡船,是安和轮船局里最小的船,只是马诚见识太小。
一个身着海员制服的中年男子笔挺地站在栈道口,微笑着向王洪盛打招呼,“欢迎局长王大人光临。”
“哈哈,还要你刘大船长亲自迎接。”王洪盛向船长拱手招呼。
“应该的,大人请。”刘船长让王洪盛先上船,自己带马诚随后上船。
王洪盛指着马诚说:“刘船长,给你添麻烦了,就是这孩子,多担待。”马诚想,显然是舅舅事先打了招呼,人家都知道舅舅要来,候着呢。
“王大人说哪里话,交给我了,就是我的小兄弟。”好甜的话,马诚听了心里暧暖的。
“人交给你,我就放心了,告辞,局里还有事。”王洪盛挥手一笑,示意告辞。
“既然局里有事,就不留大人了,大人好走。”刘船长也就顺水推舟,他哪有时间去陪王洪盛。
马诚望着远去的王洪盛,顿时感到一阵孤独,这几天舅舅一直陪着他,暖暖的,现在他走了,把自己一个丢在船上,从此,他面对的又是一个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工作,下面的路全靠自己走了。他没有想到,从他登上轮船的那一刻起,他便与长江结下了不解之缘。

船长叫刘庆生,三十多岁,英俊威武,仪表堂堂。他带着马诚去找二副,对二副说:“这是新来的水手,王局长王大人的亲外甥,关照点。”说完拍拍马诚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二副又带着马诚去找水手长,对水手长说:“这是新来的水手,王局长王大人的亲外甥,关照点。”几乎一样的说法,说完也离开了,连马诚的肩膀也没有拍一下。
水手长看了马诚一眼,心里嘀咕道,去年王局长带着他的亲儿子来,不到一个月,跑了,今年又来了个亲外甥,谁知道又能干多久。
原来王洪盛曾经要儿子王思强来船上当水手,这小子怕吃苦,又守不住船上的寂寞,干了几天不干了。这次人家耽心又是去年的那个结局。是啊,哪有当官的至亲做水手的,在船业界没有比水手更低的了。
水手长问:“你叫什么?会游泳吗?”他上下打量着马诚,“嗯,乡下人。”
“我叫马诚,会游泳。” 马诚沉稳地回答。
“老张!你来一下!”水手长在叫人。
老张过来了,水手长说:“这是新来的水手,你带着吧,王局长的亲外甥,关照点。”几级长官的话像教科书一样的规范统一,马诚以为这都是应有的正常程序。
“哪个王局长?不认识。”老张板着脸说。
“局长你当然不认识,也不需要你认识,可你认识船长吧?船长交待下来的。”水手长有点不耐烦了。
“啊,知道了,走吧,小伙子。”老张示意马诚跟他走。
折腾了好一阵子,人人都说关照,可谁也没有关照,马诚心里嘀咕着,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皮球似的踢来踢去,不是滋味,浑身清冷。
老张叫张秋成,四十多岁,汉阳人,与沙湖近邻,讲话的口音差不多,算是半个老乡。他是一位老水手,带过好几批水手了,他的徒弟们一个个都提拔走了,二副、大副、船长一大堆,可他还是水手。他曾有过想法,有过怨气,但没有办法,他无力改变是自己的命运。是命之使然,还是人之使然,谁也说不清,后来只能认命了,也不争了。
水手长给马诚领来了工作服就走了,老张吩咐马诚换上工作服。工作服一穿,顶精神的,也看不出是乡下人了,真映了家乡的一句老话:马要鞍装,人要衣装。
“小子,你记住,今后我就是你师傅,一切都听我的。”张秋成边说边拉着马诚往甲板上走去。马诚点了点头,没说话。
“去年来了个王公子混了三天,跑了,你打算干几天?”
“一辈子。” 马诚说。
“一辈子?冠冕堂皇。谁信。”
“真的,我不骗你。”马诚认真的说。
“也是,乡下来的,能吃苦,念过书吗? ”
“念过两年私塾,能识几个字。”
“那就好,比我老张強,我只认识五个字。”
“哪五个字?”
“父母、张秋成。”
马诚偷偷一笑:“还蛮风趣的。”
“今天不派你活,在船上随便看看,水手是干什么的,一看便知。”
“是,师傅。”
“ 嘿,小子顶机灵的。”张秋成拍了拍马诚的肩膀。
马诚站在甲板上认真地看着船上的水手干活,从开船到行驶最后靠岸,认真地看了一个往返,水手那点事全记住了。他没有想到做水手就这么简单,锚泊、靠泊拉拉链子,收收链子,行船时打理甲板上的清洁卫生。马诚心想,这水手说起来好听,干的全是粗活,难怪表弟不愿干的。不过,我马诚还是干得了,乡下人,没什么学问,不干这能干啥?马诚知足。

天都快黑了,船上的电灯亮了,码头上的路灯也亮了,江面上也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光,夜色临近,让马诚更显孤独。这时张秋成走过来问马诚:“小子,看出点门道了吧?”
“师傅,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马诚心想,你小看我了。
“那就好,不用我交了,当水手只要不是傻子都会干。”马诚从张秋成的讲话中看出,他内心深处似乎有几份怨愤与伤感。
“下班了,走,我们吃饭去,是你请我?还是我请你?”
“当然是我请您。”
“算了,今天还是师傅请徒弟吧,以后领了工资再补上。”说着师徒二人下了轮船上岸去了,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张秋成带马诚进了沿江大道边的一个小餐馆,里面的人很多,大多都是码头搬运工,草草地吃,草草地走,像流水席一样。张秋成告诉马诚,这家餐馆的老板是汉阳人,与他是老乡,所以下班了经常在这里就餐,像是自家食堂一样。
张秋成点了三菜一汤,一盘青椒炒肉丝,一盘清炒菜苔,一盘花生米,一碗紫菜蛋汤。马诚心想,离开舅舅这挡次一下就下了,又恢复到了平民生活,这才是过生活的样子,他猜测师傅的收入并不高,自己的收入肯定比他更低,自己收入是多少,他不便问也不敢问,只待发薪饷时就知道了。张秋成问马诚喝不喝酒,马诚说不喝,他便要了二两散装白酒,自酌自饮了。马诚要了一碗米饭,三下二下吃完了,他不敢多吃菜,要把菜留下来给师傅下酒,马诚的心意张秋成哪能看不出,暗暗佩服这孩子懂事。
“师傅,您有几个孩子?”马诚吃完饭没事干随便问。
“哈哈,我呀光棍一条,哪来的孩子啊,我一人饱全家饱。”
“对不起,师傅。”
“没事,也好,光棍没有牵挂。”
“您为什么不成个家呢?”
“哎,说来话长。” 张秋成便对马诚讲述了那段终身难忘的经历。

张秋成家住汉阳蔡甸县城,父亲是个铁匠,家庭算不上殷实,倒也衣食无忧,他十八岁那年,家里给他找了个媳妇,那女人五大三粗,还比他大四岁,她家开酒店、有钱,姑娘二十岁了还嫁不出去,媒人找到张秋成家,谁知他父母一致同意,也不征求他的意见,就应了这门亲事,并定在年底办婚事。张秋成不同意,说哪有女大男的,只有男大女的,他母亲劝他,说女大三抱金砖。张秋成说,抱什么金砖,抱个老砖,他死活不同意。
眼看就要到年底了,张秋成想,再不能拖了,走为上策,于是留下纸条偷偷出走了,这一走再也没有回蔡甸了。张秋成出走后来到汉口,应了一个水手的差事,算是生活有着,倒也舒心。
谁知一年后,张秋成从一个蔡甸老乡那里得知,那个女人因这门亲事泡汤疯了,到处找张秋成,满大街叫着张秋成的名字。后来,姑娘一路要饭找到了汉阳,又从汉阳找到了汉口,吃尽千辛万苦,还是没有找到。张秋成也不知道姑娘在寻找他,还以为自己这下脱了干系。谁知姑娘在绝望中跳江自尽,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好凄惋的结局。
张秋成后来听到姑娘为他投江自尽的消息后,万般悔恨,他说姑娘的死是他造成的,面对姑娘的在天之灵,张秋成发誓:终身不娶,以告慰姑娘的坚贞不渝之心。
马诚听完师傅的回忆,十分伤痛,一个痴情的女人,一个有义的男人,为了爱情而最终双双都付出了爱情,红尘一世,空寂一生,真让天地动容。
一餐饭吃了近两个时辰,师徒俩是高兴而来,怏怏而去,各回到了自己家中。马诚后悔,不该提起师付的伤感之事,又一次刺痛了他的心,他从心里敬佩这位有情有义的血性汉子。
回家的路似乎变得很远,昏暗的灯光下不时飞驰而过的汽车,让他更加心烦意乱,这世上为什么好人的结局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