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在光明的眼睛里滑滑梯
然后,是螺旋
纯白的楼梯就像你目睹了春光乍泄——
的涟涟眼波,我们眩晕,或者索性徜徉
我拉着你,走在一条红飘带上,像通往森林深处的洞房
我说:“轻些,踩弯了可是要掉下去的!”
你不愿意和我鸟瞰吗?看春至日的阳光在北回归线附近的塔顶,断断又连连。
是啊,谁又不是一颗螺丝钉呢?
首先,是黑暗,然后,是螺旋
直到这纯白的螺旋伫立了,才有了会歌唱的鲜花
星星点点的粉黛草,忽然遍布了整个红花山
名叫欢乐的田园里,朱颈斑鸠染红了格桑
我们躺下,就躺进了一幅对影成三人的油画
挂在美术馆,挂回故乡,母亲床头的墙上
母亲曾说,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第一眼看到的事物就叫光明
而你拉住我的手,放在一只奶牛的额头
你说它的鼻息真静,只有蜷缩的时候才听得清
最后,是光明
我们在它的血管里爬行,在它的羊水里扎猛子
我们,在光明的眼睛里滑滑梯
被咀嚼、被运输、被温柔地养育、被十月锻造的手术刀剖腹产——
从黑暗中,睁开眼
致九月初九的情人
后羿留下了两个太阳,于是——
我的双眼将要目睹两场黄昏
第一场黄昏埋在地底
沉睡已久的白骨,等着家乡特产的金菊酒当头浇下
等着破碎的骨架苏醒,再缓缓伸个懒腰
“我知道是你,吃了疯药的小姑娘。”
第二场黄昏浮上了墓碑
浮上了海关分界线上一家晦暗的小旅馆
你离开我的第一秒,甚至还可以提前到没有离开我的最后一秒
你便开始思念,然后门遮住行人——
山长水远东望眼。
你的白衬衫胸口装着一支笔,它们合适得像录影带里昼夜不息的滚滚长江
“颂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你用那支笔写下我对影成三人的字典,贴在了我的每一寸肌肤,又看着它们字字剥落成满地霓虹
先生,我坍塌了
我一无所有,我一往无前
可你只是踢着土墙边作废的瓦片
我只能不甘心地揣测,或许——
你梦中的三峡比我更浪漫,浪漫到,一尊还酹江月。
不要再把沉重的思虑视作一种担当,它们只是丢了钥匙的脚链
先生,你一定会拥有很多的快乐,罄竹难书的快乐
就像我对你的爱一样
你知道吗,在被阳光镀了金的我的眼里,
你叼的那只香烟,会开花
粉红色的木棉,长着乳臭未干的绒毛,像吹破的泡泡糖粘在嘴角
这画面诞生在一间气喘吁吁的教室,却泛起了女娲的第一对造物自海边诞生时的泡沫
这是真的,我对天赌誓,为此我愿意
用毕生成为电影教科书上的一张黑白相片,不然——
请惩罚我长命无绝衰,用滚过砾石的双脚去追赶你
出生的年代,最终渴死在日暮沉沉的大泽边
这样也好,我扔的手杖,就会砸到下一个桃李林中的小姑娘
先生,你问我诗歌何为?
我先用我柔软的双鱼,撬开佛珠里裹藏的谜题
斟酌字句,再写下:
“我爱上日神的遗腹子,所以只能奔跑。”
春闺
先生,我又在读
被折成千纸鹤逐波而去的那一页
我鼓起勇气,从心窝里
“为你摘下一朵青翠欲滴的玫瑰”
神父眼中黑色的海勾起一柄弯刀
我的胃突然缴械
饿出一个巨大的溃疡
是的,我偏执地模仿你
介于智性与赤裸之间的笔调
就像一只刚出生的蜜蜂,
在缠绵的春雷声中
怀着孕去采一朵伤痕累累的苦瓜花
我太自负,却不够骄傲
无法将被褥洗净,让它落灰
落成你的形状
爱与掉落的房思琪碎片
“这个故事里有爱,而这是最残忍的段落”
宁愿让我成为社会学材料,所以
老师,我们可以百年好合吗?
“我是曹衣出水,你是吴带当风。”
我们打过的勾像两柄弯曲缠绕的春天
乐园就是乐园本身,与你所想的一样——
我好快乐,就像一场春梦
掉进了香猪滚过的泥巴地,于是
喉咙长出了雌雄不分的舌头
它在唱歌:
我们都活着,可活着不属于我们
老师,你的猎枪还缺一头麋鹿吗?
我还剩一点拼图,蛋糕……
都喂不饱我了,等待音标与田字格
来横生枝蔓
她的灵魂为何插在了我的身上?
或许我是我自己的赝品:
不会流血,只滴下天蓝色的蜜
你拿什么来辜负文学?
辜负你与我的语境
你那浩浩汤汤五千年的——
诗缘情以绮靡
痛苦都是修辞搭建的山野菜屋子
漂在了爱人最柔软的腹股沟
如果痛苦是真的,那屈辱的欲望也是
瞧瞧,我碎得有多彻底
老师,一根断指能换来一场吞云吐雾吗?
别再爱了,你甚至不是胡兰成
你是奥斯维辛的军刀
暴力能否是浪漫的
我不知道,但你知道
我们连呻吟都是美丽的,毕竟——
我们的人生只是为了献祭一个故事
春日,格言集
先生,你打着口哨去了
(我只是你红砖墙上的鬼影对吗?)
为了触碰你,我早已生长得皮肤龟裂
以踮脚、以伸懒腰、以最奋力的疼痛——
喏,我发芽了!
可我春天的梦里,再也没有童年与你了
因此我一定做着别人的梦,就像
别人早已说尽了我想说的话,可能
也包括这一句
也好,当你翻开那本格言集
每一句都成为我未竟的情意,疎疎密密落晚窗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你煤炉里的烟尘,终于是我了,总有一天
我终于是飞鸟掠过花苞后的一丛枯萎
那是我渴望已久的归家(或放逐罢)
车辆回收站
它曾高傲得像,我玫瑰金的黎明
但此刻,我却目睹着高楼下的一场屠戮:
他们拆下它完好的一根肋骨
嘶哑的铃铛已无法发出抗争的低吼
这黎明终究折旧成了三张纸钞
我也想带着它私奔
把古老的胡同再走一遍,用冲撞的姿态——
再见证一次,成长的仪式,途径颐和园路上燕子的呢喃
我们的身体都在夏至的正午留下错综的伤痕
所以贴得更紧,便于烧灼彼此
可这文明世界,只有骸骨可以通行
在都市,人们忘记哭泣,也忘记回乡
我曾骑着它,将黑夜骑成了白昼
又将白昼骑成了瓢泼大雨
离别的季节,打包的纸箱都泡烂在水里
就像我因背叛而皱巴巴的心
钢铁厂
每经过一根钢筋,我的心脏就被戳穿一次
在北京,柔软就是如此不被允许
渺小,是我犯下最大的罪愆
只有在身上种满铁刺,才能站成一根会呼吸的烟囱
吞吐几十年被废弃的哀愁
忽然,一片暖黄的树叶打着旋儿摔碎在我的足尖
拼尽了整个夏天,他将自己北平时期残存的绿送与我作嫁妆
我想我会永远恨你,除了——
这一秒爱你
更添秋衣
如此朵带泥的鲜花竟依旧地
在文艺里栖身
倚仗露珠折射天空
——朝露待日晞
在荒芜的床榻上,睡衣是被谁纺成的?
绞尽力气也无法回暖的秋呵
只好歌唱一首金色的诗谣
十七摄氏度的字符缓缓流淌
流淌成那件环绕的一衣带水
绣满天高地远无穷碧
可是我自己,用真实纺成了谎言?
在狗尾巴草里烈火焚身
我的悲悯与不可说
我最后的、唯一的救赎
我最后的、唯一的——
非必要的爱
灵魂是非必要的,而必要是健康
于是我知道没有人会在这个黄昏踏进我大敞的门
这个城市够宽阔,以至于我们在街道上寻寻又觅觅、踉踉又跄跄
却无法撞个满怀
飞鱼服是必要的,自由则不然
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有着必要的理由
譬如,跳广场舞
修剪头发,像修剪一丛绣球花
除了我胆小的情人
笼子外刮着必要的风雪,笼子里关着非必要的爱
爱是非必要的,我被这样教化
每年,人们只有在约定的释放日可以互相拥吻
于是我锁好了抽屉,将日记扔进炉火
我有足够的日记可以度过寒冬
致十二岁的朱梅枝
最初,想写十八岁的
但十八岁属于人造的杜鹃花、一支折断的永恒牌铅笔、浸满汗水的黑棉裙,唯独不属于你
你属于十二岁,辉煌的十二岁,黎明为你的小麻花辫镀上了雪花膏的亮光
你一只脚跨出了双溪口,这个生孩子如生羊羔,又将羊羔炖了羊肉煲的地方
你蓄起了长长的头发,再也不用害怕绞发如绞刑的织布机
四十二岁,已经很晚了,但你不需要姗姗来迟的解救
为了小儿子,你辞去了酒厂的工作
琥珀色的麦芽糖,终于含到只剩最后一丝蜜味
你的余生,从此用“牺牲”高唱凯歌
二十一岁,你栽倒在一个男人身上
你只是他的一枝冬梅,他却在吊井边锁好了两枝红杏,就像八十岁的他——
锁好了买福彩的私房钱,要你锻锤敲打他的无病呻吟,像抛光一块顽石
可是,谁又曾真正地注视你呢?
六十五岁,你爱窝在漆黑的八零分队看轮回播放的电视
深宅里的女人困在命运的结构里喘息,而我看见你藤椅上佝偻的背影
又过了一年,你的眼底冒出了斑点,就连这唯一的兴趣,也被脱下
七十四岁,靶向药让你的皮肤枯萎
你只是发出些怯怯的疑问:
“我以前的皮肤水色真滴好,纳闷现在这个样子哦?”
“我还有一套房子,可以卖哒抵钱,不要您恩操心。”
“电动车要锁好哦,莫被别个偷了。”
这是最后一句,二十个小时过去——
生命的起伏拉平成一根直线
七十四岁,当你躺在灵堂,穿上刺绣的婚纱
七月半,你总把圆画得不偏不倚,舅公、老倌子,声声地叫——
那时,我只觉得烧火是件有趣的事
忽然,我听见你的六妹在高声嚎叫着我听不懂的吊丧曲,而我只是想,你真老啊
一句词在我脑子里来回地撞,“你老成了一堆旧纸钱”
只是,十二岁的朱梅枝
只是,谁又曾真正地注视你呢?
幼时母亲逼我写日记练笔,而我总是耍滑
你怕我被母亲责怪,拿起我的笔,一写就是几小时
你有多久没写过字了?你在写我的日记吗?还是写你自己呢?
那些埋葬在十二岁的日记本里的,名为囡囡的心事
最终都被通讯簿的电话号码遮住了吧
关于死亡,我唯一一次无力轻盈。
关于你,我只写让我颤抖的诗。
第二只柴犬
他不记得自己
变成柴犬的时刻
是上一个阴雨连绵的星期天,
又或许,棉花糖半价的某个星期三?
唯一确认的,一点十七分。
在神谕降临的那一刻
他断了一只昂贵的腕表
耳畔响起斗兽场的欢呼
一个他砍下了普罗透斯的头颅
三十七个他对月亮唱着戏谑的歌
九十五个他向下水道投放催泪瓦斯
在此之前
他是黑夜的王,一无所有的王
除了赤裸裸的生命
与一幅拼图
Alexander,Alexander
他站在一览众山小的字母A上
发出两个清脆的卷舌
“你在说什么?”
汪,汪汪,还是汪汪汪?
它们对应自负、恐惧与悲泣
就像猎隼坠入大海的三部曲
黄色,属于麦地,而黑色呢?
蓝色,属于河川,而紫色呢?
黑色与紫色只属于他自己。
“你知道吗?你有狗尾巴草的香气。”
他看着柴可夫斯基的手
向他递来一块致命的红丝绒
他的宿命,不再是
读完那本古希腊衰亡史,而是
穷尽所有闪烁的黑葡萄——去探索
另一只柴犬身体里的甬道
有没有布满骑兵
致猪仔的母亲
猪仔出生的那年,你算了一卦
算卦的人说你命中有一大劫难,在五十三岁那年,破财方可免灾
可猪仔的胃口太大,对于帆布包里的任何硬币,你无力掏出
今年,你五十一岁
猪仔的十字绣总算是绣不完了,索性一针挑破了泪腺
你对此十分鄙夷,因为你已经将五副老花眼镜用出了重影,还在努力增厚耳朵的茧垢
你知道,千里追夫的把戏,不过是你玩烂的残次品
你始终像一个在厨房点燃烽火的战士,高喊着:
“前进!”
前进,跨过师大那隔夜的围墙,与大卫雕塑在油菜地跳华尔兹
跨过那油菜地,骑上一个胖男人的摩托,那男人的身上,大哥大响个不停
跨过你父亲紧闭的唇,等候一辆开往广州美院的列车
你说那天很冷,月台也跟着你一起打了个寒战
讲到这里,你把手放在猪仔盘条理顺的胸窝里取暖
你的猪仔什么也不会,不会前进,也没有名字,只有一颗灯芯绒做的心
你是浪漫主义第四十七代传人
相信世界上所有的橘子、青花瓷瓶和猪饲料都出自莫兰迪的画笔
就像你遍布伤痕的围裙——
只是被荆棘刺破,在翻出高塔奔向骑士的路上
因此,你为猪仔购买了一张诺亚方舟的船票
你说,所有的大船上都会有莱昂纳多,他可以与猪仔上演一出魂断蓝桥
最后,猪仔不愿远渡重洋
多瑙河没有玛瑙、挪威没有森林、大马哈鱼也不够大——
大到让猪仔在它的眼睛里看到来自天国的极光
猪仔不相信,用扫帚扫过痛楚,真的可以扫出月亮吗?
猪仔想要一步到位的快乐,胜过隔壁的小香猪对哥伦布的一见钟情
猪仔想要在泥坑里熨平身体,在格子间数百叶窗的阴影,在银杏的落叶里滚出一身臭气,然后对一只丹顶鹤单膝下跪
很抱歉,让你做一只猪仔的母亲
可是猪仔很幸运,成为你的孩子
猪仔可以吃到黑椒牛柳、香煎小黄鱼、墨鱼排骨肚片汤、莲子银耳百合瘦肉粥
唯独吃不到红烧肉
因为猪仔的母亲知道,红烧肉是怀孕的石榴花
拼了命地熬过冬日,才开出的一整个春天——
沁甜的花,它没有名字,只有一颗灯芯绒做的心
与毛茸茸的、软绵绵的爱
刘雨晴,女,1999年出生于湖南常德,一位诗歌写作初学者,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文艺学专业硕士。诗歌作品曾发表于《诗刊》等诗歌刊物,曾获“樱花诗赛”二等奖、“井秋峰短诗奖”入围奖、“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最佳人气奖等诗歌奖项,文艺评论作品曾发表于《大学生》《美术界》等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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