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祭奠
老红军刘凤元之孙女 刘丽青
2021年4月3日,我和爱人随同堂哥、堂姐、姐夫一行登上了通往山东聊城的列车,准备赶在清明节这一天,回祖籍参加祖父去世45周年的祭奠活动。

父亲是老四,出生在山西吕梁革命老区的兴县,三伯父出生在文水,俩人都是跟随父母在战火硝烟中长大,而大伯父和二伯父出生在山东聊城茌平老家。当年祖父离开家乡走上革命道路,从此一家人骨肉分离半个世纪之久。祖父晚年回到山东,于1976年腊月14日在老家与世长辞。祖父的离开,留给我们后辈人无尽的沉痛与哀思,而时隔45年后,才举行立碑大祭之礼,心情更是复杂,有些许悲伤,有些许安慰。悲的是再也见不到祖父的容颜,慰的是祖父的事迹终可树碑立传。现将祖父的事迹写下来,以寄托缅怀之情。
祖父刘凤元,1903年出生在山东聊城茌平县杨屯乡邓桥村一个较为富裕的农村家庭,祖辈都是农民,靠一辈辈的辛勤劳作,小有薄产。祖父出生后,家中长辈对他寄予厚望,期望他能光宗耀祖,不仅从小送学堂读书,且十七岁就为他娶谢庄谢家女为妻,指望其传宗接代,光耀门庭。成婚后祖父倒也争气,大伯父刘继红、二伯父刘继存相继出生。然而连年的自然灾害加上生逢乱世,兵荒马乱,家道逐渐中落,最后终于到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地步。
20岁那年年底,面对连锅也揭不开的窘境,走投无路的祖父望着三岁的大儿子和襁褓中的小儿子,伤心落泪之余,终于做了一个痛苦而艰难的决定:树挪死人挪活,与其在家等着饿死,还不如出去闯荡一番,兴许能找条活路,让老婆孩子吃口饱饭。主意拿定后,祖父狠心将妻子和两个儿子送回谢庄岳丈家,连夜踏上了逃荒之路,这一走就是三十六年。
祖父离家后,祖母(我的大奶奶)在谢庄娘家整日以泪洗面,以致双目失明,没几年就过世了,而出外谋求生路的祖父对此懵然不知。两个孩子,大伯父、二伯父,靠着姥姥家饥一顿饱一顿地生活,长大成人后回到邓桥重整旗鼓,盖房置地,娶妻生子,如今祖父在山东祖籍的子子孙孙延绵近百余口。两位伯父都是共产党员,也都是村干部,在村里口碑非常好。
据祖父口述,当年离开家后跟着逃荒人群茫然地往东行走。白天还好,夜晚连个栖身之处也没有,沿途的寺庙里草垛旁挤满了无家可归的人群。祖父走出家门才知道原来外面也是饿殍满地、哀鸿遍野。一天夜里,祖父蜷缩在冰冷的土地上,望着衣衫褴褛的人群,甚感渺茫。又想起了寄人篱下的妻儿,不由得心生悲凉泪如雨下。绝望之下,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脑海中突然涌现:“既然往哪里走也是死路一条,我何不往逃荒人稀少的地方走试试看”?主意打定后悄然起身一路向南,披星戴月,沿路乞讨。走了一个半月,到了湖南北部的浯溪河镇,在一个茶馆门前终因体力不支倒下了。幸运的是茶馆老板是一位温和善良的好心人,不仅收留了祖父,还每日以粥米调养,就这样只身流浪的祖父有了一个安定的栖身之处。后来祖父每每提起救命恩人,总想前去看望报答,但终因肺部病痛的折磨无法远行,这件事也成了他老人家永生无法解除的遗憾和心结。
在浯溪河镇茶馆暂时安身的祖父日子还算安逸,但也正是这些看似平静的日子,暗藏了祖父改变人生走向的转机。茶馆人来人往的环境,注定祖父经常会听到各色人等对时事世道的谈论,一些进步人士的爱国言论让正值青年的祖父热血沸腾。有谁能想到此时的中国湖南,有一股为民族崛起而奋斗的力量,正悄然酝酿,即将在以巨龙腾空之势席卷中华大地。终于在1928年年初,贺龙到湘鄂西领导发动了荆江两岸年关暴动和湘西起义,与周逸群、段德昌等创建了红二军团和湘鄂西革命根据地。在轰轰烈烈的革命热潮中,祖父拜别恩人,毅然投身到革命队伍中。由于表现突出,翌年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34年10月,贺龙与任弼时、萧克、王震等带领的红六军团在黔川边境会师,并与任弼时统一指挥,发起湘西攻势,在十万坪、浯溪河重创敌军,兵围常德,有力策应了红一方面军突围长征,祖父在战斗中逐渐成长起来。
1935年2月至8月,贺龙、任弼时指挥红二、六军团反“围剿”,在陈家河、桃子溪、忠堡、板栗园连获大捷,歼灭了整师整旅的敌人,粉碎了十万国民党军队的“围剿”,开辟了湘鄂川黔边革命根据地。1935年11月,贺龙、任弼时领导红二、六军团突破国民党军队的重重围追堵截,转战湘鄂川黔滇康青甘并组织了红二、六军团反“围剿”,开辟了湘鄂川黔边革命根据地,并率红二、六军团踏上了举世闻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在这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伟大战略远征中,祖父有幸亲身参与并见证了这段历史。
祖父曾多次给我们讲述,在抢渡金沙江的过程中,目睹自己的战友掉进汹涌湍急的江水,也曾亲历炮火,迎着枪林弹雨勇敢地爬过铁索桥,和敌人拼死决战。为了崇高的信仰,祖父的心中深深地立下为革命不惜一切代价的誓言。一次次惊心动魄的考验,一场场和敌人斗智斗勇的战斗,将祖父这个骨子里就血性十足的北方汉子,锻造成为一名优秀的红军战士和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他凭借一腔热血和自己一米七八的结实身板,除了奋勇杀敌掩护战友,还帮助医护队救助伤员。特别是爬雪山时,海拔四千多米的山顶,风雨无常空气稀薄,没有暖食果腹,没有棉衣御寒,每个人的肉体和意志都在经受着极限考验。有很多战士因为身体不适倒下了,祖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擦干眼泪咬紧牙关,用积雪掩埋好战友的躯体继续前行。如此恶劣的行军环境,导致在与红四方面军会合时,部队已减员过半。
祖父曾说,长征路上不仅经历了雪山草地和饥饿的考验,还要经受来自敌人猝不及防的袭击。他回忆,在一次突围的战斗中,整整一个旅的官兵几乎全军覆没。在旅长倒下的危急关头,祖父主动挑起指挥的重担,但终因敌众我寡而受挫,祖父和仅余的三四位战友被压在牺牲的战士尸体下才侥幸存活,成为这支部队硕果仅存的幸存者。祖父每次讲起此次战斗的残酷经历,都会表露出那份陈年的悲壮和内心的无奈。也是那场战斗,使祖父右脸下方和胸部留下了永久性伤疤。
1936年7月,根据中共中央指示,红二、六军团在甘孜组成红二方面军并与第四方面军会师。朱德、刘伯承、任弼时、关向应等对张国焘分裂党、分裂红军的阴谋进行了坚决斗争,维护了党的团结,促进了红军三大主力胜利会师。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有三大主力:第一方面军、第二方面军和第四方面军。祖父说红四方面军和兄弟部队一样,战士们也是一心维护党的团结、抵制分裂的。鄂豫皖三省交界的大别山山区,就是红四方面军的发源地,早在大革命时期,鄂豫皖边的人民经受过轰轰烈烈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洗礼,许多地方都建立了我们党的组织,领导和推动了农民运动的迅猛发展。六安包括独山、霍山、霍邱以及鄂东、豫南地区各地都建立了农民协会,孕育了自己的革命武装,早期的革命运动锻造了红四方面军兄弟们对党忠诚的信念,最终瓦解了张国焘等叛徒的分裂阴谋。
早在会师前,也就是在红二、六组成红二方面军时,祖父与后来任山西省卫生厅厅长的张金和、四川省卫生厅厅长刘中两位老革命家相识。后来红二与红四方面军会合后,他们又在一起并肩作战,由于张国焘不执行中央北上抗日的决策,导致他们与部队再次爬雪山、过草地,让革命事业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大挫折,也让所有的战士们经历了世所罕见的苦难。
祖父于1966年在山东老家的中学作报告时讲到,他们再次过草地的行军中,三天三夜断水断粮,靠挖草根、啃皮带、吃树皮维持生命,有些年龄小又没经验的战士因为急于行军,很多被淹没在泥潭里。祖父年长一些,与后来的战友们互相牵拉着爬行前进,才爬过草地。九死一生中与张金、刘中两位老革命家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情。祖父在任忻州专属疗养院院长期间,与两位老战友往来甚密,他们非常珍惜战火中锤炼的生死情谊,刘中前辈去世后,祖父与张金老前辈一直保持联系。
祖父在红四方面军时,由于有点文化和略懂医术,所以当时与朱德总司令、徐向前元帅包括当时的张国焘都很熟悉。据祖父讲,他和徐帅关系尤为亲近,徐帅后来还曾派他回到自己的家乡山西做党的地下秘密工作。在我家中曾有一个祖父离开徐帅时的绿色小证件,上面盖有“中共中央西北局”的印章和徐帅亲笔签名,可惜与档案一同遗失。
1937年8月,红二方面军改编为八路军120师,祖父随贺龙领导的部队到了兴县革命根据地,并被派往贺家沟创建军医处卫生队,掩护营救伤员。由于条件艰苦,医疗技术不成熟,前方战役中连最简单的手术也无法实施,卫生队员们只能进行普通的止血和包扎。眼看着伤员们一个个因不能及时手术而失去生命,祖父暗下决心要精通医术、学会手术,为出生入死的战友减轻痛苦挽回生命。
1938年4月,加拿大籍国际友人、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外科医师白求恩从延安出发,长途跋涉一个多月后到达晋绥边区司令部所在地兴县赵家川口。贺龙总司令亲自接见了白求恩一行,并陪同到部队所属医院视察。不久,白求恩便率领晋绥军区医务人员创建了“轻便手术站”,对前线伤员进行包扎和手术。祖父有幸协助白求恩大夫救治伤员近两个月,除了学会正规的伤口处置和包扎方法外,还学会了外科手术。祖父祖母在世期间我虽然还小,但对手术刀、手术剪等器械一点也不陌生,家里有一个破旧到僵硬发黄的布包,里面全是手术用具,祖母从来不让我们碰这些东西,只有邻居或一些轻症病人到家里包扎时才从柜子里拿出来。不过印象最深的还是煮这些器械,那些年消毒都是用钢金锅煮,而且要煮很长时间。
1938年6月中旬,白求恩大夫离开兴县,徒步到达晋察冀军区所在地五台山金岗库村。1939年,白求恩大夫在为伤员实施手术过程不幸因感染而牺牲。在白求恩身边短短两个月的学习中,祖父不仅学到了宝贵的医学知识,更被这位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国际友人的爱国主义精神所感动。当白求恩同志牺牲的噩耗传来,祖父掩面而泣,从此化悲痛为力量,不分昼夜抢救伤员。右胸的伤痛以及肺气肿的复发,让他多次倒在手术台边。也正是这段时期,祖父与卫生员也就是我的祖母李级秋相识了。
祖母是吕梁文水县人,与刘胡兰的村子仅有五公里之隔祖母与她的前夫早期投身革命,前夫就是《吕梁英雄传》中的二号主人公康明理原型。祖母在接到丈夫牺牲的消息后,带着遗子宝林,辗转在120师的部队做卫生员。后来结识了祖父,经组织批准结为夫妻。
1940年6月,祖父母在吕梁兴县诞下父亲刘继平,祖父的战友和部下都称父亲为宝宝。2018年我和堂兄回兴县寻访祖父档案时,祖父的两位部下贺三迎、奥秋成伯伯见到我们非常高兴,特别是提到祖父祖母和父亲时都非常激动,情不自禁地给我们讲述父亲小时候的故事。
祖父祖母在战争中结下了爱情的种子。虽然婚前祖父有两子,祖母有一子,婚后又孕育了我的父亲,但一生感情非常好,从未因子女问题发生任何矛盾,双方对对方之子均视如己出。两人相濡以沫,共同养育了四个儿子及后代。后辈们相处融洽,老家的伯父和堂兄弟姐妹也会经常来家里居住。
1940年抗战期间,祖父曾接受八路军总部派遣,在蔡家崖组建了八路军兴县伤残军人康复院并任院长(证明人:原蔡家崖医疗卫生院护士贺三迎)。1946年,晋绥边区第六国际和平医院迁入兴县碧村为部队继续救治伤员,同时也为当地老百姓医治患者,祖父当时已经成为医术较高的外科手术兼内、儿科专家。当时兴县一位老革命的儿子患肺炎命在旦夕,祖父一支银针将其救活,我们两家后来都来到忻州,往来甚密。我只记得称郝爷爷郝奶奶,他们被祖父救治的儿子也在忻州任职,我称郝哥,虽然称呼差了辈分,却深感亲近。
1949年2月部队南下,和平医院大部分医护人员随部队出发,留三十余人与军分区干休所四十余人合并,成立了兴县专署公立医院,祖父留任院长,刘汉义为副院长(证明人:原晋绥边区第六国际和平医院护士贺三迎、原山西兴县专署公立医院护士奥秋成)。为了照顾祖父身体,组织一直安排祖母在祖父身边工作,革命胜利后,祖父任中国医务协会会员,同年任兴县专署公立医院院长。
听二伯父讲,也就是同年,祖父在《太原日报》上得知家乡的土地上也飘扬起五星红旗时,难忍思乡之情,随即携警卫员高志清回山东老家探亲。当时祖父刚参加完解放太原的战斗,两人从山西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家。众多乡邻见到胯下高头大马,腰插双枪英姿勃发的祖父和警卫员二人,方才得知自己的家乡出了如此一位“大人物”。
1952年,兴县专员公署撤销,兴县卫生院与专署公立医院合并,改建为晋西北人民医院,祖父继续任院长(证明人:山西兴县《兴县卫生志》主编贾佩珍、原晋西北人民医院护士奥秋成)。1953年底,忻县成立干部疗养院,组织安排祖父祖母到忻县行署干部疗养院工作,祖父任院长,郝汉庭任书记。
1959年,祖父携祖母和我父亲正式回祖籍山东茌平县杨屯乡邓桥村探亲。1966年7月与祖母同时退休,祖父退休时仍为12级干部,终身享受老红军待遇(证明人:原山西忻县行署干部疗养院宫继云)。
1973年,祖父落叶归根,回故乡颐养天年。当时家乡还很贫困,安度晚年的祖父每天为乡亲把脉问病、开方义诊。遇到一些特困的乡民,祖父还给以钱财资助,竟致他老人家自己的生活常常陷入困境。博平民政所干部徐玉强、朱玉祥看到祖父生活拮据,多次给予经济资助。在我记忆中,祖父生前的棉衣、棉鞋一直都是部队穿过的,连针钱包都还是长征时用的小棉布包。
祖父一生光明磊落,对党忠诚,有着高尚的情操和品德,晚年在老家仍然发挥余热。继续为乡民义诊,深受当地群众的尊敬和爱戴。1976年腊月14日与世长辞,享年73岁。
祖父去世的三十六年后,我与家人回到山东,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祭奠祖父。当时正值夏日,祖父的坟冢静静地躺在村西头的小路边,阳光穿过树林洒落在扁平的黄土堆上,显得格外孤寂悲凉。我第一次知道祖父不仅没有树碑立传,就连个普通的坟丘也算不上,路边的人纵然来往无数,又有谁知道这个不起眼的黄土堆里,躺着的是一位历经炮火硝烟,用一腔爱国豪情和热血,换取了我们今天幸福生活的长征老红军呢……
由于祖父是在文革期间退休,忻州行署几经地、市改制,祖父的革命历史档案尽已遗失。山东的伯父与当地民政部门联系过多次,皆因无老红军证明材料而无法进行纪念碑的修复,此事也成了我的一大心结。2017年以来,我辗转老区兴县及省、市史料、档案管理单位,仅仅找到一本《兴县医疗志》上面的记载,以及收集了一些祖父在兴县、忻县(今忻州)部下的回忆材料,虽然是些不完整的资料,但从中还是对祖父的一生革命经历有了一个较为系统的贯穿。
在我们家族里,大伯父的女儿,我的堂姐刘玉梅以“老红军后代”的资格在茌平县受政府推荐,到山东大学政治系学习。1973年毕业分配到茌平县杨屯乡中学任教。她在山东大学学习期间,颇受学校师生的尊重与照顾,曾经还被当时的济南市委书记,71岁高龄的杨毅老先生邀请到家中做客,听姐姐讲述祖父在长征途中的一些经历。堂姐是祖父唯一一位受到组织关照的后代,其余亲属均未给组织添过麻烦,提过要求。
1966年春天祖父在家乡中学作报告时,讲述了红军战士爬雪山过草地的艰难和新中国的来之不易,当年听报告的李富芹、袁学贵和校长袁金泰,经过无数次的挖掘和佐证,终于把祖父的革命经历汇总成较系统的一个完整材料,并在2018年清明前,我和山西的兄弟姐妹一起回到老家祭祖时,为祖父撰写了墓志铭拟定了立碑方案。因新冠疫情的影响,直到2021年的清明节,我们才实现了这个迟到的祭奠。
2021年的清明节,邓桥村支部书记和老家的亲人、村民、小学生及我们山西的孙子辈一行戴着黄丝巾,手捧菊花站在祖父新立的墓碑前,由村支部书记主持并为祖父举行了迟到45年的祭奠活动。在离墓碑不远处,一座崭新的《老红军刘凤元纪念栏》竖立在显耀的位置,纪念栏里展示着祖父的革命经历和照片,经过村两委和我们的努力,这里已经成为一处红色教育基地。
赓续老一辈革命家的优良传统,传承和发扬红色革命精神,延续革命者的血脉和爱国热情,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职责和使命。我现在是“八路军研究会359旅分会”会员,作为老红军的后代,我不会为完成了祖父革命征程的纪实完善而心安自得,更不会为祭奠祖父的心愿完成而驻足止步。我还一定会为寻访、挖掘抗日无名烈士、传承长征精神发挥余生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