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人和狗(短篇小说)
文/刘正双(湖北)
自从搬到彗园小区的新家以后,我就整天忙得不亦乐乎。装修,找家装公司,跑建材市场购买材料,装修完工以后,又跑到商场购买家电,家具,布置室内环境,陀螺似的连轴转,忙得混天黑地,疲惫不堪。对门的李阿姨直夸我,一个姑娘家还这么能干,有能耐,不简单哪,把大拇指都竖酸了。没法子呀,老公的公司刚步入正规,各方面都走上了快车道,他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根本无暇顾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全由我一个弱女子代劳。大概,女汉子就是这样练成的吧。
全部装修工程完工,对于工人师傅们优质高效的工作效率,过硬的质量我很中意。为了表示感谢,我请师傅们吃个饭。
地点在小区东南十字街口的“正宗川菜馆”,这家的菜品丰富,味道不错,也实惠。关键是老板人挺好,豪爽大方,待人热情,一副弥勒佛似的胖脸上整天笑咪咪的,给人一种亲切感。
酒酣耳热之际。我无意中抬头往门口一瞅,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正往里张望着。其实这老人我并不陌生,经常在小区见到他。旁边跟着他那条老掉牙的大黄狗,这个垃圾桶翻翻。那个垃圾桶找找。把人们扔进去的剩饭剩菜,塑料瓶,废纸片等一些能变现的东西,统统装进蛇皮袋里。
我以为老人想要我们喝剩的饮料瓶子,就把桌子上的,地上的几个饮料瓶子拾掇一起,拿给他。他收下后向我表示感谢。这时我才发现,老人头发花白,精神矍铄,衣着整洁,一点也没有其它拾荒人那种邋遢劲。
店老板扭头看见了他,把墙旮旯那梱废纸箱拿给他,他转身离去……。一人,一狗,两个孤寂的背影,消失在小巷口那昏暗的路灯光线里。
七月,骄阳似火,满天见不到一丝云彩。空气似乎能点着火,屋顶的大吊扇呼呼地喘着粗气。吃饭的人们,汗流浃背。尽管己是晚上,但热浪不减。我的内心也热浪翻滚,老人和他的狗,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
第三天的晚上,我又来到饭馆吃饭。最近这段时间的操劳,确实疲乏。饭也懒得做,基本上每天都到饭馆对付一顿,时间久了,和店老板也熟络起来。蛋炒饭刚吃半,就见店老板把早就打梱好的废纸拿给门口站着的拾荒老人。店老板对他很客气,恭恭敬敬的,还用一次性饭盒装满饭和肉菜,一直送他到小巷口。
我诧异于老板的作为,等他忙完活计,稍事休息的时候,把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
“你说他?刚才那拾荒老人?”店老板解下围腰,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望向门口,问道。
我点点头。

“他呀,可不是一般拾荒人,可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大才子,以前当过老师,我们都叫他刘老师……哎,亏才了”店老板感慨。
我一下子来了兴趣,这老人,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自从知道老人不同寻常,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之后,我就留意观察他。照常地一人一狗一蛇皮带,形影不离,穿梭于大街小巷,有时满载而归,有时收获不丰,总能随遇而安。笑呵呵的,对任何人。
“看到我店门口挂的那招牌吗?那几个字就出自刘老师的手笔”,知道我对刘老师有兴趣,这次吃饭时店老板就主动和我介绍起来。
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正宗川菜馆”那几个隶书大字,颇有张迁隶书的特点,古朴,厚重,典雅。字里行间流露出率真,格调峻实稳重。形神兼备,足可以假乱真。
“像这个年纪的退休教师,每月该有好几千的退休工资,应该不愁吃喝,那咋还风吹雨淋日晒,起早贪黑地捡破烂呢?”我心中的疑感更重,盯着店老板。据我知道的,从中央到地方,对教育都很重视,加大投入力度,各种各样都应有所保障。不该出现这种老了没人管,上街捡破烂这种窘境。
“同人不同命,同伞不同柄,八七年教师队伍大整顿,刘老师就在整顿之列。因为他是聘请的民办教师,和公办相比,差一个红本本。清退你,不需要任何理由”店老板边抹桌子边说。
“像他们这种聘请的民办教师,不在册,清退了哪有什么退休工资?缺人用到你,不用甩一边,知道吗?刘老师书教的可棒了,班级成绩,单科成绩每次全镇统考都排前三,很多学生都考上理想的大学,用一句时髦话说叫啥:桃李满天下”,
顿了顿,他点上一根烟,看烟圈画上一道道的圆,又散开成雾蒙蒙的一片。“刘老师人脾气好,书教的好,有毛线用?照样被裁掉。卷铺盖回家种地”店老板愤愤不平,猛把烟头掐掉,使劲踩灭。
起风了,路边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一片碎纸屑在风中飘东飘西,忽而一个旋转,跌落到污水沟去了。
店老板大喝了一口水,呛得连连咳嗽,稍息平稳,他又滔滔不绝。
“刘老师一个心眼钻进教书里,只知教书育人,两耳不闻窗外事。旁人早在布局,谋关系,特别是关乎自己切身利益的大事,人的丑陋阴暗面就暴露无异,再加上他禀性耿直,不懂变通。这样的人,不清退你清退谁?”
确实如此,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关系社会。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牵一丝而动全身。被边缘化的人,再有能耐,再有本事,也是寸步难行,处处碰壁。
店老板越说越激动,他的情绪也感染了我。他喝口水润润嗓子,再点上一根烟。
“你要以为教育界是一方净土,那说明你还太年轻,很多事情是你我这些局外人想像不到的”
虽然我不是局中人,对内幕不甚了解。但我闲暇时也看看新闻,刷视频。最近网上闹的沸沸扬扬的毒教材事件,还有某中学教师在大街上猥亵女青年的不雅行为,……等等等等,这些,严重反映了教育界存在问题,需要大刀阔斧地整顿,还教育界一个朗朗晴天。
店老板喝干杯中水,又重新序上一杯,也给我水杯加满。
“可惜了,这么才华横溢的一个人,就这样被毁了。好钢没有用在刀刃上。”顿了顿,他转身走进隔壁房间,不一会拿着一张报纸出来,“看,刘老师写的诗,上xx报了”。
我仔细看起来,随着字幕眼前出现了一幅幅画面。
秋.落叶(现代诗)
文/刘xx(湖北)
……
走着走着,
一片树叶落下来,
砸在我的头上。
悄然转身,
茫然四顾,
只剩下,
江阔云低,
断雁叫西风,
雨打芭蕉声声声,
清风醉红尘!
……
连续读了几遍,连续品了几遍。初读不知诗中意,再读己是诗中人,三读泪湿沾满巾!我的眼眶有些潮,嗓子眼酸酸的,看似简单的一首诗,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细品之下能悟透人生。朦胧中,我仿佛看见一位老师意气风发,春风化雨,课堂上侃侃而谈,……烛光下批改作业,孜孜不倦,熬落了星星,熬白了双鬓…凄风冷雨中,夹着铺盖,一步三回头,望向渐行渐远的校门,失望,哀怨,化作泪水,在雨中飞溅……
“你怎么了?”也许被我的神情吓到,店老板紧问道。
我收回飞扬的思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有点激动”,我勉强笑了笑,把报纸还给他。

天,阴暗下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小雨,雨丝冲打着窗玻璃,发出细微的声响。那老人和他的狗,应该早就回家了吧,我想。
“他家人呢?”收回目光,喝了一口水,我继续问道。
“他老婆前几年去世了,现在家就他一个人,还有大黄狗陪着他。两个儿子也争气,一个在上海事业单位上班,一个在深圳开公司,风光着呢。”店老板把他知道的全盘托出,多年的邻居,知根知底。
“别看那条大黄狗,灵性着呢,它是刘老师在外捡的流浪狗,瘦骨崚峋的,快饿死了,刘老师善心大发,精心护理,它才捡回一条狗命。现在呀,有刘老师一口吃的,也有狗一口吃的,人狗相依为命。那狗还救过刘老师一命。去年秋吧,大概,也是这个点,大家都要睡了,却听大黄狗狂吠不已,还抓邻居家的门,大家伙儿疑惑呀,黄狗平时挺温顺的,啥情况?到刘老师家一看,刘老师躺地不动,人事不醒。众人七手八脚送他去医院,抢救了一夜,终于捡回了一条命,医生说好险,晚来一个钟,华佗再生也无力回天。你说,这狗不是义犬吗?从那以后,周围邻居对狗另眼相待,哪家有啥剩饭剩菜什么的,全尽着它吃”店老板像讲述一个自己的人生故事,入情入景。我也被感动,痴痴入迷。
“好人一个哪”店老板继续讲道。
“捡破烂的钱,全捐给贫困学生,逢年过节,买上糖果文具,送给全村留守小孩,自己苦行僧似的,饥一顿饱一饱,素食清淡,衣服几年不见换新,旧是旧,但整洁干净,文化人嘛,讲究着哩”
“儿子们不管吗?为啥不和儿子们一起生活?或拿生活费啥的?儿子们那么有钱有地位?”我有些不解,又问道。
“咋不管?大城市多好,邻居也劝他,儿子也劝他。他犟脾气,不去。你知道为啥?”店老板反问我。
“为啥?”
“大儿子叫他到上海去,二儿子叫他到深圳去”
“多孝顺的孩子!”我赞叹道。
“切”店老板嗤了一声,苦笑道“大儿子在深圳,小儿子在上海”
我恍然大悟,两个儿子在相互推诿,谁都不愿老人去住。
“刘老师耿直人,一生气,大骂一场,谁家也不去,守着老宅,他说老屋才是他的根,他不愿作浮萍”
店老板擦擦胖头上的汗,又继续讲道。“就这样,他一个人,先是在城里骑人力三轮,载客挣钱,后来城里搞创维,又搞创建,后搞创文,反正天天搞这搞那,说三轮在城里,影响市容市貌,坚决取缔。城管到处逮三轮,逮到就毁掉砸碎,那砸的可是底层人的饭碗哪!可苦了那些在城里找食的农民和下岗工人,没法子,城里套路深,只好回农村。捡破烂,这个倒没人管”。
店里陆续有客人吃完结帐,店老板不再讲述,忙着擦桌子,罗凳子,准备打烊。
时针,己指向晚上23点。

回家的路上,在昏暗的路灯下,我又看到了那熟悉的佝偻身影,在捡翻垃圾桶。一人,一狗,蹒跚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慢慢地,消失在我的泪雾里。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因为生活工作的原因,忙得不可开交,再没顾上到"正宗川菜馆”去吃过饭。但那老人和他的狗,一幕幕,蒙太奇式的,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久久不曾忘去。
当我再次听到老人的消息时,己是冬季的第三个星期天。那天,天昏地暗,冷风嗖嗖,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乱舞,发出怪异的叫声。我照例点了一碗蛋炒饭,照例吃到一半时往门外瞅,除了呼啸的北风和乱飞的纸屑,什么也没有。
“别瞅了,他不会再来了”店老板看我往那边瞅,接腔说,语调有些低沉。我的心一紧,似乎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不会来了,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我好奇。
“死了……”店老板语调凄凄“前天是头七,很多人到坟上给他烧些纸钱”
?????我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问号。
“哎,好人不长命哟---”店老板轻叹一声,随手把捆好的纸箱子扔到墙旮旯里。
后来我才知道,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小城市大开发,搞扩建,老人的老宅在拆迁之列,赔了一大笔拆迁款。两个儿子不知咋得到音讯,多年不回家的他们买上大堆营养品,说是回家孝敬老爸。老人心知肚明,不说一句话。两个儿子为了拆迁款争吵不休,大打出手,惊动了居委会和派出所,一向好强好面子的老人哪受得了这个,大骂不孝子,一口气上不来,追随老伴去了……。两个儿子有头有脸,自然风光大葬,几班鼓乐队,闹腾五天五夜,烟花映红了半边天,地上堆的炮纸半尺厚……在当地,出了名的排场。料理完后事,又在派出所和居委会的调停协商下,达成了协议,分得无数的钱款,弟兄俩这才心满意足的飞走了。
闻听这些,我唏嘘不己。
“大黄狗呢----”我继续追问道。
“忠犬!---义犬---!”店老板连声赞叹。“老头死后,大黄狗不吃不喝,哀嚎三天,第四天就不知所踪”。
后来呢?
后来,在头七的时候,人们自发地到后山给老人烧纸,才发现大黄狗死在老人的坟前,坟堆被扒了一个大洞,狗的前爪鲜血淋淋,露出森森白骨,半截身子己探入洞中。
“它不相信刘老师己死,想把他扒出来”有人说。
“狗通人性,它和刘老师感情深着呢,想和刘老师一起去,陪着他。”又有人说。
“它是累死的哟”还有人这样说。
…………
众人议论纷纷,唏嘘不己。眼皮浅的女人己泪盈眼眶。
人们感动于狗的忠义,把它和老人埋在了一起。一人,一狗,一段未了情……
“有的人哪,真他妈的不如一条狗”,店老板愤喷道,胖头上的青筋蹦出老高。
2022.08.18.襄阳。


作者简介:刘正双,笔名刘柳,湖北襄阳人。爱好文学,喜爱写作,笔耕不辍。92年开始发表作品,曾在《襄阳日报》等报刊杂志上发表作品多篇,《都市头条》,《帝乡文学》,《南方文艺》,《青年文学家》等杂志,头条,公众号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散文诗等二三百篇(首),参加全国文学大赛,小说《礼物》获三等奖,散文诗《收获》获二等奖,优秀奖若干。现为襄阳市浩然诗社会员,《双河》文学社成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