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好,阳光灿烂。母亲带着我回故乡看望她的闺蜜。看到我们,秋姨笑容满面,声音年轻得蹦蹦跳跳的,皱纹却像岁月的图腾,深深镌刻在她的脸上。

秋姨是地主的女儿,嫁给了另一个地主的儿子。母亲是大队支书的女儿,嫁给了根正苗红的父亲。那个年代的婚姻,也讲究门当户对。父亲后来也当上了大队支书。两家人同住在一个生产队,隔着一条水渠对门对户。母亲与秋姨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月黑风高夜去洞庭湖捕鱼捞虾的经典搭档。她们俩子女成群,肩挑着生活与教育子女的重担,想方设法填饱孩子们的肚子,消除饥饿的色彩与味道,竭尽全力送孩子们去读书。
捕鱼捞虾的工具是一根丈余长的竹竿,前头横绑着一米长的竹竿形成T字,在T字上固定着细眼的尼龙丝网,状如漏斗。母亲和秋姨白天要参加集体工作,抢工分的间隙做好家务,照顾孩子。捕鱼捞虾的活动,都在秋季的夜晚悄悄地进行。芦苇荡纵深处的沟沟汊汊,水流清澈,鱼虾成群,网捞的收获颇丰。渔业的收入,全用来给孩子们补充营养、读书和做新衣裳。

入夜,万籁俱寂。月亮挂在天边,流泻出一地清淡的光辉。整个村里的人都在大地的低空处进入梦乡。母亲和秋姨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芦苇荡里。借助手中的竹竿,她们已淌过了好几条齐脖子深的大港子。随时能灭顶的湖水,浇不灭心中旺盛的捕鱼捞虾之欲望。夜风中的芦苇荡深不可测,或断或续地传来虫声的呜咽。偶尔传来一阵尖锐的声音,让人惊出一身冷汗。湖边水岸,红蓼以清远的姿态蛰伏着。浅水深沟,鱼虾以成堆的姿态被网上来。鱼篓子装不下了,就脱下穿着的长裤子,扎紧裤脚口用来装鱼虾。塞成U字的长裤,挎在脖子上,成为了她们今夜的巨型勋章。回程时再淌水过河,有水蛇从身边急急慌慌地游走,双脚已探不到水底。惊险刺激的场面,早已在母亲的视野里消失,却在秋姨的记忆里清晰地浮现出来。它被时光过滤成散发着情感芬芳的美丽画面,失去了疼痛的感知,像水中迷离恍惚的倒影,在我的眼前拂动。
那年代,很多地方都在斗地主、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不准农民饲养家禽家畜。父亲从来不斗地主,只在村里大搞田园规划,建电排,狠抓教育。村与村之间的衔接地带,有几百亩湖田甩亩,被新修的运河直接圈进了我们大队,成为了旱涝保收的良田。运河两岸的公路宽敞,树木成行。村舍人家鸡鸣狗吠,鹅鸭成群。每家都有自留地,地主富农无差别。家家都养猪,上半年养一头猪上交政府卖钱,下半年养一头猪杀了过年。杀了猪的肥肉全部炼油,五花肉抹盐风干后吊在灶头上慢慢薰,留着添喜和待客。坛子里的油渣和猪肠子拌米粉掺剁辣椒封存,不出半个月就会变得香喷喷的。隔三岔五才拿出来打牙祭,十分美味,断断续续可以吃到来年春上。猪肚子与红枣煮糯米饭的味道,幸福着我整个的童年。离开家乡很多年,依然念念不忘。节假日回娘家,不时央母亲做上一回。我也曾学着做,原材料一样,程序也没弄错,硬是做不出母亲的味道。
农民的日子乏善可陈,一生的命运似乎早已注定。一旦超出点命中注定以外的风吹草动,会造成大队甚至全公社的轰动。秋姨的丈夫聪明能干,做事踏踏实实,对农作物的生长喜欢穷根究底,总能想出增产的好办法。父亲把他派去海南学种高产的杂交水稻,为时半年。出差有补贴,队里记工分。地主的儿子可以去海南学农技,大队部里吵翻了天,有人还告到了公社。公社干部命令父亲换一个贫下中农的子弟去海南学习,父亲据理力争,固执地不为所动。秋姨一个人在家带着几个孩子,白天黑夜,泥一脚水一脚地抢工分,捞鱼虾,苦熬光阴。

秋姨的丈夫学成归来,废寝忘食地推广一年两季的优质杂交水稻。大队的粮食丰收,群众基本上摆脱了饥饿,父亲心情舒畅。公社干部下来蹲点,处理父亲重用地主子女的问题。生产队的粮食大幅度增产,秋姨的丈夫功不可没,只因他是地主的儿子,不但没有受到奖励,反而被公社干部点名批评,直接扣掉了出差期间的工分补贴和基本口粮。父亲竭力相护,顶住层层压力,仍然任命秋姨的丈夫为生产队的农技员。父亲对大队的管理理念是:人人有饭吃,个个有书读。这个在大方向上是对的,无可厚非。公社干部反复讨论,最终还是没有撤掉父亲的职务,只在全公社干部会议上批评了父亲,强行把我们大队的几户地主迁到了其他大队。
改革开放之初,父亲离开家乡成为了农民企业家,举家迁往城市。秋姨的子女个个有出息,相继离开了村庄。父母亲老了,故土难离,每年的清明都要回乡祭祖。老宅已物是人非,旁边的水沟还在,长满了茂盛的野草,邻家的鹅笼子横跨在上头。池塘边的树木,已经不是过去孱弱的模样,粗壮了不少,枝叶婆娑。池塘的水面上飘着一层绿油油的水浮莲,底下的根茎还在暗暗地扩张着领域。鱼儿在水中穿梭,时不时吐出一串串的小气泡。回乡的父母,左邻右舍相见甚欢,杀鸡宰鸭好不热闹,偶尔也会在秋姨家住上一晚上。秋姨说,有年夏天,她把两张床拼在一起,四个老人并排躺着,悠悠地吹着小风扇, 话说当年,彻夜未眠。父亲高兴之余不忘对秋姨说: 乡间空气好,房间里还是要装空调舒服些。
秋姨家的房间装上了空调,儿女们也都是车进车出。父亲却已经不在人间,落叶归根的心愿也没有完成。唯有四季的清风,携带着庄稼的气息,从故乡一路吹过来,在父亲长眠的岛上悄悄地停留。父亲中风偏瘫,在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下,心态乐观,拄拐能走。五年来,走得越来越平稳。可是,父亲一心只想扔掉拐杖,健步如飞。他迷上了医药保健,广告产品,样样都去尝试,劝都劝不住。是药三分毒,岂止毒三分?父亲的健康状态每况愈下,走得猝不及防。秋姨老俩口都遗憾来不及见父亲最后一面,满脸沉痛与怀念的表情,母亲泪盈于睫。我笃信:善良仁厚的父亲,已活在另一个维度空间,平平安安,身体健康。
秋姨的丈夫近几年身体也不好,直肠癌做了三次手术。侧腹部的造瘘口使用了一年多。三分医疗七分护理。护理方法稍有不慎,会造成瘘口周围的皮肤红肿溃烂,气味难闻,细菌的感染直接危及生命。秋姨对丈夫瘘口的日常护理,不怕苦不怕脏,绝对超过了专业人士的水平。秋姨耐心耐烦地照顾与细心的饮食调理,丈夫平稳地渡过了艰难的病患时光。他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说话时中气十足,但面色略显暗沉。秋姨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母亲和秋姨一生辛劳,养大了儿女,照顾好了丈夫,说不尽的酸甜苦辣。痛苦与欢欣交集的生涯中,许多事物已沉淀成一种血脉的记忆,许多滋味已飘逝在时间的天河中,苦尽甘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