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岭的童年
— 流动的乡愁
图文:杨平方
小巷
又弯又长
没有门没有窗
我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
——顾城
还好,金家岭还在。在老城东移北扩、南拓北展里,任历史纵横捭阖,它总坚守自己的坐标,紧紧勾连着天岳山与梅溪桥。哪怕被挤成窄窄一条、阳光只能在头顶一线划过也从未放手。它知道:在意它的人总会回头。
好几次我在细雨纷飞里走回金家岭的巷道。并非期待丁香一样的姑娘,虽然我也曾追逐诗与远方。我只是想在这纷纷扬扬的雨丝里捡拾散落在小巷里、百合花般的童年时光。

母亲娘家在杨林乡(现杨林街镇)的雷家套。外公外婆育有七子一女,母亲最小且是唯一的女儿。两老一生务农,让四个儿子躬耕陇亩,却让三个儿子走进黄埔军校,让最小的女儿断文识字,在阡陌中娇养。
外公外婆殁于母亲未嫁时,因此自出世我就没见过他们。杨林算不上我的故乡。
父亲家在柏祥镇的大荆塘。作为遗腹子的我,不到三岁就随母亲背井离乡。大荆塘里于我母子,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在我的记忆中它和父亲一样都归于虚无缥缈。直到历经半个多世的沧桑才认祖归宗,可母亲已搬去城郊的白鹤公墓。父亲却早携一腔理想、半世荣华躺在这里,独享满山青翠,看一天流云,任孤儿寡母颠沛流离,任父爱成为我今生今世的硬伤。
我最初的记忆,苏醒在摇晃的箩筐里。那时只有四岁吧?母女无奈弃耕投亲的路上,表兄肩上的一担箩筐里,一头是我,那一头是行李。依稀记得箩绳上头的蓝天白云飘移,身下秸秆划拨箩底,发出“啪!啪啪!”的响声。进城的路似很漫长,一会儿工夫我就被晃得沉迷过去,全然不解母亲漂泊的无助和困扰。
箩筐里的迁徙嵌入我最初的记忆,从此我的眼里漫天空蓝,渺无所依。天若下雨,独自撑伞前行。
童年开始在巴陵老街的穷街陋巷里。家在梅溪桥、金家岭、观音阁之间连片的瓦楞下迁徙。家徒四壁不足曰穷,我的家连壁都没有。常见屋主收租时冰冷的面孔,穿过木屐,戴过斗笠。那脆生生蓑衣萝卜、油炸的灯盏窝、开胃的米豆腐、南货铺里一瓣一瓣的橘子糖,常让我无数次梦里笑醒……
故乡的具象大多已在飘泊中淡忘,唯有童年大抵还沉睡在这条小巷……

那时洞庭路与竹荫街丁字型相交,支撑起老城一方天地。与竹荫街垂直的梅溪桥,店铺鳞次栉比、琳琅满目,承载着老城百姓的市井人生。金家岭就在梅溪桥的臂弯里。一条宽不过四米、弯弯曲曲的小巷自东向西伸展,把梅溪桥和天岳山连通。路边房屋挨挨挤挤大多矮小,如同栖息在这巷子里的芸芸众生一样。
小巷中段曲里拐弯向南叉了出去,在天岳山电影院后门处对接了乾明寺,过街就是贞信女中。电影散场的时候,人流如水样四处散开,平时寂寥的小巷就有一阵热闹。电影院的人气,以及贞信女中氤氲的文化氛围曾让我小巷里的童年长出许多的向往。

金家岭梅溪桥这头的入口处是一家店铺。店面给了繁华的梅溪桥,只把侧脸留给了小巷。侧墙在小巷左边径深约二三十米,其后稍稍凹进去,就是我童年寄住的家。一共两间小屋,前面是兼具各种功能的堂屋,后间是卧房。隔壁那边就是邻家小脚娭毑,我们叫她王嗲。

我六岁那年,母亲因受父亲身份影响,3517厂上班不成,只得去缝纫店打工。每天一早出门,中午回来匆匆为我打理饭食,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就又急急忙忙去赶工。
我喜欢那缝纫机“嘁嘁嚓嚓”的热闹,稀罕满地细碎的花布头(可扎成别人羡慕的布娃娃),更想一直粘在母亲身旁。因此我总渴望跟着去乾明寺,可母亲不让。
离了她的看顾,逼仄的金家岭就成了我的牧场。在小巷凸凸凹凹的泥巴路上,一个铁环我可以从梅溪桥这头,一直推滚到天岳山边上。时常夹在一伙孩子中工兵捉强盗,弯头角佬奔马般串跑。一根橡皮筋忽高忽低,在小巷里横牵竖拉,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一二三四五六七,马兰花开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两只脚在皮筋上勾三挽四地跃动,让行人或跨或钻没脚好路。

电影院的声响让人猫抓狗跳。男生会翻墙,女生只好躲进厕所,忍着恶臭挨过清场,再乘黑溜了进去。有时一直候到电影散场,也要挤进去就为赶个热闹……《平原游击队》《鸡毛信》《上甘岭》看了无数遍,台词朗朗可诵,情节耳熟能详。
不少时候也用同样法子钻进群乐剧院蹭戏。回来就学着丫鬟小姐模样:棉线吊起扣子当了耳环,枕巾绑在臂上成了水袖。帐门开开合合,人是爬上爬下,把个床滚得乱七八糟,如同鸡窝一样……
哄哄的闹腾声,常招来板壁那边小脚嗲嗲的吆喝:在搞呣里噢?抄田(犁田)啊!
那时我已能帮母亲做些家务了:抹桌扫地,端茶送水等。复杂点的也就生煤火了 。
炉子一拎往当街一放,先塞些乱七八糟的废纸,再用洋火(火柴)点了,架上先劈好的木柴,再堆上煤球(那时还没有藕煤),就用蒲扇往死里扇。清早的巷子里,家家户户门口烟火如龙 。
这天没有玩伴,百无聊赖里灵光一现:要是给母亲送饭不就可以去店里玩会儿吗?可这饭吃过、看母亲做过,就是自己没做过。
那时没有电饭煲,用的是有提把的铁锣锅。煮饭要滤米汤,可我滤不好,又怕烫,加上不晓得怎么控制火候。不一会儿锣锅上面水还冒干,下面就烧糊了。我拎上拎下好几次,才算逼干了水。手忙脚乱里看看近午,生怕母亲先回来,就匆匆盛了碗泛着糊味的饭、炒了条丝瓜,急急忙忙拎往乾明寺。
“呀,姑娘做得饭了!”母亲兴高采烈当众打开碗盖,我正喜喜滋滋想溜里屋去捡布筋子, “哈哈哈……”突发的笑声让我一愣,
“小妹崽,你的丝瓜冒刨皮!”店里的几个阿姨笑得前俯后仰,看我一副委屈相,母亲立马拈起丝瓜往嘴里送,笑呵呵一叠连声:恰得!恰得!
我人生的第一顿饭就这样做成了笑话!
那天之后,我才知道:这世界上的丝瓜要先刨了皮,再炒。
母亲不仅写得一手漂亮的柳体,还很会描花。那时小巷民情纯朴,邻里和睦。她的字骨力遒劲,常被讨去贴在别家门上。她描的花样式繁多,常剪出绣在他人鞋面上 。
那时多数人家穿不起、也买不到3517的胶鞋,鞋都自己做。裁缝铺里的布片子布筋子就不光是女孩的最爱,也是母亲的鞋宝。
先是一块块糊成整张鞋帮,晒干了剪出鞋样。接着又一片一片填成寸把厚的鞋底,千针万线密密地纳了。等到快要过年,就去南正街撕来一两尺红的或绿的缎子,用绷子嵌紧了,按脚面大小描花绣上,这鞋面就有了。
每年春节,我的鞋就是我的骄傲。
母亲白天去铺里做衣服,夜里就有纳不完的鞋底。无数次我在索子抽拉鞋底的“呜,呜”声里安然睡去。半夜醒来,又看着煤油灯下母亲的背影沉入梦乡……
这年腊月二十九日掌灯时候,我眼前一亮:一双鲜红闪亮的绣花鞋摆在桌上,母亲说:试试吧,要是紧了,我好楦下(那时哪有鞋楦,不过是用废布废纸塞紧撑松罢了)。

我立马一脚蹬了,生怕泥巴地脏了鞋底,只一踮就站到了大门坎上。
“夹脚不?走几步看看。”母亲在屋里说。我迫不及待望门外一跳,“噗”的一下,双脚捅在了门口的积水里,溅起的泥浆溅到了脸上。低头一看,鞋已面目全非,我“哇”的一声就哭了。
“噢呦呦,白天落了雨,我忘了。冒得事,冒得事,快脱了,我来洗洗……”母亲一叠连声,我则大哭不止。
三十日一大早,那双泥敷泥淌的鞋,又干爽明丽地摆在了桌上,我近前一看,白鞋边上还是有不少黄印子,就又哭了。全然不解母亲连夜洗涮、煤火翻烤,几乎一夜无眠的辛劳。
七岁启蒙,我走进了梅溪桥小学。学校就在下观音阁口子上。遇到了一个妈妈式的好老师,短发,湘乡口音。巷子里调皮捣蛋的男生总用手捏了鼻子学她:“湘乡嗯伢做牛叫……”
我很气愤,但也无法。
八岁时我不仅仅戴上了红领巾,手臂上还有了三道杠。那年长沙与岳阳少年儿童联欢互访,大队文体委员的光彩让我生平第一次离开母亲,去了许多人无比向往的省会——长沙。岳阳小学不少,各校名额稀罕,当时选上的都是没有水份的“三好”。
小巷里不少孩子就读梅溪桥,这消息一下就家喻户晓。母亲很是高兴,不顾手头拮据,买了新布连夜赶制,缝了一件白布褂子,一条蓝色的背带裤,让我尽享当年的时尚。
长沙三天的活动我已记不太清楚了。只有烈士公园里堆齐天高的菊花展,让我好长时间梦里一片金黄。
回程的火车上人真不少,窗外飞驰的景象如同电影一样牵人眼球,我们几乎目不暇接,兴奋异常。长沙离岸那天,背带裤的扣子掉了,只得把背带穿过扣眼挽了个结,谁知在拉拉扯扯里,这结成了死扣。车上几次去厕所都没解开。心想快到家了,索性回去求助。
随之下车人流如潮,老师一再招呼排队出站,就又一直忍着。等到从先锋路拐进梅溪桥时,我再也忍不住了,新裤子顿时就鼓鼓囊囊……
我一路小跑到家,当时屋里坐了好些人,像很热闹。我不管不顾一头扎进里屋,接着扑倒在跟进来的母亲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第二天巷子里不服气的孩子就在唱:
白衣服,篮裤子,长沙回来尿裤子。
但那歌只唱了一会儿,就被善良的家长喝住了。
选派去省会的荣耀和尿裤子的囧事叠加在一起,让年少的我好生懊恼。
八岁那年我有了继父。第二年有了大妹。母亲因能写会算,经常被居委会叫去帮忙,时常我得一边写作业一边看妹妹。那时小孩都睡揺窝,大妹很乖,揺窝一晃她就不哭。妈妈因此很放心。
可那天妹妹醒了就一直哭闹,无论怎么揺都不管用。我只得脚踩手推一起上,突然“哐当”一声,揺窝扑翻过去,把妹妹扣在了下面。哭声立即发懵,我赶紧去扳,可使尽浑身解数,都无力回天。我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往日的忌惮,赶紧跑隔壁去找王嗲。
王嗲正在刷锅,锅盖一扔,立马揺着一双小脚跑了过来。我们两人一边一个,一人死劲扳,一人拼命往上辏,总算把扑翻的揺窝扳转过来。王嗲一把抱起地上已经音哑、一脸憋得通红的妹妹,一边拍背,一边不停地呼唤,好一阵才让她缓过气来。

我以为母亲回来一定不会饶我。可一夜平安无事,第二天还是平安无事。我知道,小脚的王嗲嗲没有告状。
此后母亲但凡出门,王嗲就会过来看看,叮嘱我把揺窝推到靠墙近点的地方。这样揺幅再大,有墙护着,揺窝就不会翻过了。
在五八年大跃进的滚滚洪流里,母亲终于走进了水泥厂,从事起她比较擅长的财务工作。我也被保送进了洞庭路完小。我的家又开始迁徙,金家岭从此成为我童年的摇篮,永远刻进了我的记忆。
时间如白驹过隙,几十年一瞬岁月添霜。我成了妈妈,又成了姥姥。这时母亲已罹患阿尔茨海默症好几年,连我也认不得了。时常望着我说:你亲像哒你嗯妈!——她总把我认成了她的舅侄女。
有一天当我拿出女儿送来的北京布鞋给她穿时,她一下子抱了过去,摸着上面新崭崭的黄色绣花,一叠连声:
冒得事,冒得事!我来洗洗,洗洗……
我心里一酸,泪如泉涌:往事如风,她脑海里早已一片空白,唯独还有女儿当年那双泥敷泥淌的绣花鞋……
七十年风雨沧桑,我到过许多的地方,任这世界流光溢彩,豪迈喧嚣,我总记得城南的这条小巷………
小巷
又深又长,
清风撩开门窗 。
天空纷扬的细雨,
牵起多少岁月的泪行。
2022年八月
本文转载自《巴陵老街故事》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