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熊传奇
文/许晓鸣
很早以前就想为家乡的传奇人物写一篇完整的文字,一直苦于手头资料匮乏,对零星的史料无从考稽,更缘于自己对做学问的倦怠和孤陋寡闻,一直不敢冒然下笔。然而又时常会心血来潮,对于李世熊留下的许多人生之谜又充满了破解之心,常以学力不济为憾事。
偶有言,多为老生常谈之故事,故而,李世熊的形象从来没有血肉丰满的出现在世人面前。有不少作者都写过李世熊,但都是粗线条的勾勒,内容都必将单一,而詹昌政先生发在《三明日报》的近万言的文章算比较全方位的介绍了他。
《宁化文艺》2001年第2期发表了辑自《寒支初集》的《寒支先生岁纪》,六七千的文字简介了李公传奇的一生,然而据鬼叔中先生说因为仓促,原文出现较多错误未曾勘正。即便没有错误,对于李公八十五岁的传奇人生来看,仍显不足,仍是片断面的介绍了一点传奇经历。无论是正史《清史稿》,还是同时代人的笔下,李世熊留给世人的仍是一麟半爪的印象。
李世熊先生的文化价值,一直未被人抬到应有的高度。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作为一个布衣终老的文化名人,他给后世留下的精神财富是丰富的和不朽的。他留下的《宁化县志》,是方志史上的一朵奇葩,备受历代方志家的推崇。在这部县志中,不但全面翔实地介绍了宁化千年古县的建制沿革,山川土地的风貌,地方的物产,还将与宁化相关的忠臣节孝的历代官员名人收录其中,成了研究宁化历史的最有效度的文化史料。对于宁化历史文化的传承,李世熊先生功不可没。
李世熊一生遭遇了朝代变革,作为一个有节气的文人,他躲不开历史的考验。每一个朝代变更,都是文人的一场进退维谷的选择,要么忠贞守节,退入山林,甘当闲云野鹤,从此望峰息心,远离红尘俗世。要么顺应历史趋势,继续为官,服务新的主子。而这类人是可悲的,在传统的节义观念的主导下,往往为人所不齿。古有烈妇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二主,即便不改朝只是换代,臣子的去留问题也是尴尬的。像明代的方孝孺,因为坚守对建文帝的忠诚,而招致"十族”被屠戮,管夷吾虽极力辅佐齐桓公,建下了不朽的历史功勋,但免不了遭受一些后人的微词。
同样的守节,有的则广为后人的首肯礼赞,有的则蒙受后世的诟病。像钱谦益这样的文化大家也不能幸免。像戴良这样的文化名人,因为甘做元朝的遗民,被后人斥为“眼小如豆",而钱谦益尽管满怀忧虑旋即退隐,仍给人留下“一失足而千古恨"的无奈感慨,在人们心中成了不齿的逆子贰臣。在历史的发展中,对文人的评判是有两套不同规格的标准的,这也是文人易成为朝代变革的殉葬品的缘由。于是,汨罗江成了屈子迈不过的坎,首阳山成了微子,箕子躲不过的归宿。而李世熊年轻时博览群书,尤受屈韩等历史文人的影响,故而虽没出任明朝的官职,仍以一个有节义的文人的身份,恪守着对前朝的忠诚。
而李世熊的传奇故事,从他出生就开始了。据说,圣人名人来到人世,必有异兆。或是屋有奇香,或是红光满屋。李公出生之时,母梦见一巨人涉高轩而来,惊寤而生。他的父亲恬庵公以为是吉兆,取名为熊。李公早慧,五岁即入私塾。十岁时,塾师让世熊以手中的扇破题,他当即作出"舒之风动四方,卷之退藏于密",令老师为之惊异。
纵观李世熊的一生,读书著述不辍,诗酒交游终老。虽历鼎革改朝之痛,然而终不改其桀傲不屈之硬气。宗夏曦先生曾著文称“在李元仲身上,最为宝贵的是一种任什么苦难都不能摧折的清醒而坚定的士子品格。”李世熊将"历史的苦难蕴积作胸中块垒,清醒的士子品骨化为雄奇文字”。(宗夏曦语)纵使国变之后的四十多年,埋迹于乡野之间。却为后世留下了《奉行录》三卷,《史感》《物感》各一卷,《寒支初集》十卷,《寒支二集》四卷,《钱神志》七卷,《宁化县志》七卷和《福建通志》五十卷。内容涉及方志,诗文和哲学等多个领域。
据寒支先生岁纪所录,李世熊与黄道周初次交往在十七岁去应省试时,"时黄石斋先生名噪甚,予往谒之,手录其闱牍以还。"还得到先生极高的评价,说“妙年笃志,下问如此,令人愧畏也。”而成为深交则应该是四十二岁时在省城的再度相见。卒岁获交郑牧仲,嘉兴陈献一,并候黄石斋先生,与定交于芝山寺。而这时,距大明被灭的时间已不到半年了。南都拥立弘光后,黄石斋受到重用,对李世熊颇为器重。后来隆武在福州称帝后,黄石斋入内阁,想推荐李出任中翰。但李没去赴任,只是写了信向黄石斋表示谢意。
南明朝廷只是昙花一现,黄石斋先生也无力挽救山河倾覆的小朝廷。随着黄石斋的死难,隆武皇帝更加举步维艰,据说后来隆武留帝曾避难于清流的梦溪塔。而李公亦在此和隆武密谋过恢复山河之大计。
在清流余朋乡,有一处古村落叫东坑(溪),整个村由陈姓聚族而居,陈家先祖自宋朝来此开基,已历七百多年。而当日隆武帝隐于此地,应该是李世熊的精心安排,在龙吟静室,这未世君王面对已经倾覆的江山,也许百感交集,然而毕竟大势已去,纵然也还有一批义士誓死追随,也无力回天了。
(一)
碧天青冷浸寒塘,几点横鸦照夕阳。
薄暮柴门秋色远,隔溪儿女下牛羊。
《檀河即事》刘鳌石
这则描写龙乡风景的诗刘鳌石可是李世熊的铁杆粉丝,多些来流寓泉上,与先生谈诗论道,这日子也算惬意。日子久了,那种家仇国恨的伤痛似乎也淡了下来。以致于笔下的诗文,竟然有了些牧歌式的田园情调。元仲先生与祖父刘廷标本是金兰交契,自从祖父父亲都殉国后,满怀悲怆之心的刘鳌石刹时觉得社稷也倾,天地之间似无可容身之处。满门忠烈的他有时觉得自己活着也是耻辱。他觉得万念俱灰,好几次想追随先祖先父而去。国破家亡的滋味,有几人能够承受呢?
风雨飘摇的日子,感谢老师收留了他,来到龙乡后竟然有了游子归故乡的感觉。在先生的点拨下,他觉得古诗方面明显有了精进。然而老师的文风,那种奥博离奇的风格似乎学不来。他知道,先生从年轻开始,就广涉群书,四书五经,诸子学术,老师无所不读,犹好《史记》和韩非,屈平的作品,每读到《屈原贾生列传》,他总会情不自禁,热泪潸然。鳌石,你对屈子汨罗投江有何看法?
先生,屈子除了投江,难道还有其他可选择,比如归隐林泉,终老一生,官场不留我,便像微子箕子,远离市朝不可以吗?
鳌石,错了,屈子断然不会如此选择。其实,他在怀石之前,已经有渔父对他进行点化,可是屈子岂愿与众人同醉,他目睹楚国国势日衰,燕鹊巢于朝堂,鸾鸟日已远去,怀王至死终不悟,而子兰之辈,更不是一条道上之人,楚国之覆亡已经是不可避免,既然屈子救不了楚国,必将以身殉国啊!
是啊,朝代更迭,对文人可是一场浩劫。成祖之时,方孝孺可谓节烈,竟致十族遭殃。其实,成祖已听姚广崇之言,欲宥其罪,可方孝孺仍指斥成祖,不为所动。
方公此行此义,确乃读书人应效仿,国变之初,我亦有追随先师之念。然而,纵我与石斋先生共死,于国亦恐无所益处。况吾生平所学,犹未为此世留文,恐负平生。昔者史迁忍辱含垢,只为心愿未了,而我又何曾不是忍耻偷生呢?
三百多年后的一个后生学子,来到昔日李公归隐的乡野,循着李公的旧迹,慢慢地追寻着李公的背影。看了刘鳌石先生的《檀河即事》忍不住依韵相和。一首接一首,不知是谁牵动着他的思维。
和刘鳌石《檀河即事》四首
(一)
西风渐冷冻荷塘,不见蜻蜓舞夕阳。
怅对檀河思古圣,竹幽松径觅牛羊。
(二)
但觉金英尽灿然,娉婷妙影过篱前。
西风萧瑟谁登岳,不见丛林鸣晚蝉。
(三)
欲览龙乡上翠峰,宜人佳境胜天工。
携君共赴普光寺,相坐石巢看古松。
(四)
梦醒阳迟梳洗罢,整冠陪坐且倾听。
蛩鸣声里消浮躁,清气舒心绕院庭。
再敬和刘鳌石檀河即事四首
文/许晓鸣
祥云绕宅咏秋塘,萧瑟西风送夕阳。
醉里吟余说李杜,犹歌曲艺山坡羊。
(二)
五柳辞官返自然,东篱醉酒落英前。
何悲秋色无人赏,偶过清庭哀晚蝉。
(三)
闲云缥缈翠微峰,仙洞石巢鬼斧工。
冬暖夏凉宜养志,吹箫引风驻清桐。
(四)
辞乡长驻檀河舍,非有仙谣倾耳听。
相伴寒知心意足,研经谈史醉幽庭。
初冬的泉上,野田寂寂,霜风扑面。偶有山雀从荆棘丛中飞起,扑腾一下又潜入了另一个荆丛,对于漠然走过它身边的人,如果你的耳朵或眼晴不曾留意,便似乎什么也未曾发生。这身边的潺潺流水,蜿蜒小径,一切都依旧,闭目沉思,也感受不到三十年河西的沧桑变化。
我对事物的认知太过肤浅,自然不会想到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或者世上到底有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的哲学命题。我也很少临江而叹"逝者如斯",总之,因为思维的惰性,也延误了智性地发展,生命如一芥荒草,春生秋萎,感叹不到被剥夺的痛楚。
龙乡,我不知道我的出生地原来有这么美的名字,青虬蜿蜒,重山叠翠,隐桃源之胜迹,藏经天纬世之大才,在四百多年前的龙乡,竟然诞生了像李元仲这样的大才。我试图寻觅阳迟山的荒径,叩响但月庵的寺门,去聆听先贤的教诲。可是被告诉我迟到了,我仅仅错过了四个世纪,就已经彻底无法寻觅先人的痕迹。檀河日月今犹在,不见石巢梦里人。即便是能够穿越,又如何开启我混沌无知的大脑。在哲人和智者面前,我惭愧于自己的慧根,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而今只能远远的仰望着前人的背影,而渴望着沐浴先贤的雨露。
我多想走出蒙昧,渴望有一种醍醐灌顶的力量催生通灵的幼芽。可是,千仞之山崖,本非凡人可随意抵达,万丈之渊,亦非常人可泅渡。徒羡夫鲲鹏之扶摇,仙人之腾云驾雾。甘为斥鴳和蜩鸠,在贴近地面的空间飞行。
观李公之文论,诗歌,顿觉前人之评议"奥博离奇"并非诳言。初读李文,大汗岑岑,虽用尽心思,却觉奇峰峻险,无力以攀。文词突丌,佶屈聱牙,岂常人可领悟。若非饱学之人,精通史哲之道,能够汲取。即便是李公之散文诗作,亦多引经稽典,旁征博引,我辈亦多为对牛之谈,苦不堪言。真乃是欲与李公言,惶惶莫敢前,茅塞难开窍,恐玷眼前贤。
而李公博闻强志,自由翱遊于中华史哲之间,纵横捭阖,延续着东南的大明文脉。李公之才,就连黄道周和江西易堂九子也都心生景仰,不敢侧视,也难怪刘鳌石如此折服,生死追随。李公之才志文学,鳌石祭文已有详评。言"先生之志,在挽虞渊于已冥;先生之才,欲障百川而东走;先生之学,本颜卓而孟醇,先生之文,或溟涵而地负。对于李公,评词恳切。言文章达,而时命不达,道德尊,而名位不尊。种白杨于身前,盗贼知,而有司不知;众人谅,而亲友不谅。
泰山不辞土壤,故能成其高,沧海不辞江水,故能成其大。而李公即便是耄耋之龄,仍闭门夜读,孜孜不倦,故学问韬略,非常人可达。故能独力撰写《宁化县志》,又著书不辍,皆为传世鸿篇。纵仅为乡野秀才,却经行于世,深孚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