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湖美朵措和神山惹哈厄洛雪山
观四岁的小姑娘格桑卓玛歌舞
经藏楼二楼楼梯、大门过道跨进厨房
四岁的小姑娘格桑卓玛载歌载舞
不邀自至,清朗无邪
我目瞪口呆,连声喝彩,继而鼓掌
格桑卓玛旁若无人,超然自如
“会说话就会唱歌;能走路就能跳舞”
果真,孩子的舞步踏着我心中的鼓点洋洋自得
仿佛风中翻飞的羽翼梦境飞渡
我沉醉于她稚气的木雅锅庄、木雅古歌
也扭腰耸肩,婉转哼唱
战栗着山高谷深、千回百折

格桑卓玛和伦刚
木雅小男孩往长筒藏靴里藏土豆
小男孩把土豆一个一个
藏在他阿爸的两只长筒藏靴里——
丰饶之窖诞生了,无人能及
这不是宗教仪式
那两只靴子不再饥饿,他知道
他像老工匠一般熟练操作
他的拳头小过土豆,他二岁半
像个梦想家在土豆中制造光阴的可卡因
麻醉我
我蹲下,把一颗土豆放入靴子里
小男孩把这颗土豆捡出,放在地上
然后重新捡起放入——
他是自主神经的消防员
小男孩自在地埋头盈利——附带把我绑在土豆上
这土豆太烫,如果能与造它的手相遇多好
它是尧舜、老子的土豆,我不能吃
这是小男孩正数的发明
亿万个土豆,只有靴子里的三十多个与众不同
它们不是野鹿关进动物园
它们是儿童的国度中充满童真的拥趸
那靴子好客,鼓囊囊的
小男孩抬头看了看我——贫病的成年人
决定与土豆召开紧急会议,拨款救助我
翻越子梅垭口
从新贡嘎寺到老贡嘎寺,骑马要一天半
途经荒凉险峻的子梅垭口,在这里
人落入沉寂,被置于神位
万物以大于生死的参照呈现
我理解了马蹄咔咔踏响石子的声音
抬头眺望深渊那边贡嘎山超拔的神魂
又低头赶路
天地间初始的沉寂,一次一次剥离我的灵肉
在去往今生和来世的路上
沙石在大地上行走,它们是真正的主人
而我的一角红衣沉思的火焰,被前世的风撩动
我驻足,抬头再次眺望贡嘎山连绵的冰雪
马也驻足眺望,然后低头
《佛经》说,我已轮回一次一次
难道我们的生命不正是石头荒草的生命
我怀揣万物,相互温暖
嗅着马粪,胸中燃起普普通通的油灯的微光
佛啊,接纳万物吧
我下山去了,踩响石子
把我献给草吧,让马把草吃掉
你看,马脖子上的铃铛声不可见地引导我
(子梅垭口:海拔4550米,是隔着万丈深渊,眺望蜀山之王、
海拔7556米的贡嘎山主峰及其连绵雪山冰峰的独绝之地。)

伦刚在子梅垭口,背景雪山是蜀山之王贡嘎山
牦牛母子
本来活蹦乱跳的牦牛犊不知怎地在傍晚时死了
牦牛妈妈一遍一遍用嘴拱它,断不知它的灵息
已飘离了五体。她变得暴躁
应巴甲布把牦牛犊的尸体拉到灌木丛里——
今晚之后,它将成为他物而重现
但牦牛妈妈心慌地哞叫,来到灌木丛不肯离开
应巴甲布训斥她,最后捡石威吓她
她瞬间变得癫狂,跳开后
猛地冲过来,用角顶牦牛犊——
仿佛精神失常可唤醒死去的肉体
牦牛妈妈用唇舌舔舐牦牛犊,唾沫涟涟像为其化妆
又像举行原始的法事和葬礼,千篇一律
在越来越暗的荒野痛彻,却不知该笃信什么……
应巴甲布站在一旁打量好久,拿她没办法——
他赶着牦牛马儿远远地朝山谷底的牛房走去
越走越远,应巴甲布回头:
牦牛妈妈已成小黑点——
人所不见不闻的牛母不合情理,是黑黏土捏的
应巴甲布拖长声音呼唤——
猛地牦牛妈妈离开牦牛犊的尸体,冲刺般
三级跳,朝应巴甲布狂奔——
仿佛从黑暗的深渊里出来,坦然接受了……
跛腿马
一大早,跛腿马用嘴推开牛房的木门
把积雪的头伸进来——
我躺在火塘边的睡袋里暗自欢喜
佛祖也一定欢喜
“坦布——,坦布——”
早起的圣徒泽仁德吉用木雅话向它打招呼
拿个加盐的糌粑食团喂它
它抖掉头上的积雪,鞠躬敬礼
“跛腿马,跛腿马……”
小孩们有时围着它欢叫,戏弄它
甚至伸腿想把它绊倒……
它不计较,踩着自己的影子
悠闲地扇耳甩尾吃着草——
它知道自己本是跛腿马
它不能驮物驮人,也不能挤马奶
没办法地一年一年地衰老
但主人从不打它骂它,也不卖它
它本是他家里不可或缺的一员——
这,它知道
绿度母也知道
外面的雪呀,哗啦哗啦
烧着火堆的牛房木屋暖和舒服得像宫殿
跛腿马推开门把头伸进来抖落雪——
我的心怦怦跳:
跛腿马,跛腿马
你不是客人,而是主人
(坦布:木雅话,早上好。用于中午之前的问候。)
投 宿
我从悬崖小道下行时
曲梅巴珍手握镰刀,站在一块悬空的巨石上
拖腔拖调喊“扎西—德—勒—”
我回头对她喊“扎西—德—勒—”
喊声像神性的交响乐把峡谷震荡——
这歌剧的野性台词从寂静中来
暮色从谷底升起
他们从悬崖边割了一半的夕光照亮的青稞地下来
背着青稞啊啊呀呀说着木雅话
我等着
之前,我在山顶投石决定住在谷底三座藏楼的一座
当她叫我时,我感念因果
决定住在她家
而她家就是我投石决定的那家吗?
她叫我就是今世的精神关照
她擦着脸上的汗水,我夹在她的亲人中
心情夯实了
风绷紧黑暗的峡谷迎接我
走进藏楼——
正是我投石的那家
喝着滚烫的酥油茶,我内心喜悦
这忘却的夜,仿佛我从隔世回来
在来去中重新投胎
躺在雕花的藏床上想起她走路带动的裙角
她擦去皱纹里的汗水,笑着……
我在黑暗里也轻轻笑着——
在她的喊声里,我是抬头回应她的亲人

伦刚和牧场阿妈
排 泄
卓嘎家新修的藏楼没有厕所
天快黑了
昏暗的荒风呜呜地乱刮
我到藏楼后两百米外的河谷
冥想着排泄如解毒的奴隶
我不会污染河流,不会得罪河神
排空后,利落的身子将挽救我
我蹲在草丛似荒风烧焦的老病的苦行僧
听着不远处卓嘎家硕大孤独的水力转经筒
在河谷上方嘎嘎转动
荒凉的河谷老得没有希望
一切都不属于人类
现在我静静地禅修——
蹲在暮色中脱壳
取下长久活着穿过我灵肉的时间的柄
那异质的冷酷的元素
放入生命的篮子里变红变黑
我不确切此时我的手是否触及造物主的手
自然万类无声、暗暗地观察我:
如何除掉多余的废物如割掉尾巴
如何打败必然的生理变回轻松的自己
犹如被捉住的野牦牛挣脱绳索
逃回荒野产下犊子
穿越风雪,哞叫着远去
这是我的权利
屁股也成了自然的材料,抒写它的细节
我起身
正如在花园里散步回来像座花园
在星辰密布的苍穹下
点燃生命微光的蜡烛
山神是一头快灭绝的熊
母熊摇着圆滚滚的屁股
两只憨墩墩的熊崽跟在后面
下到巨树栽倒的小河边饮水
熊男子涉水,想过河来
母熊示威:呲牙咆哮
一家三口逃进灌木丛
乱钻荒草、荆棘、藤蔓
在西边陡立的崖壁下消失
斑胸钩嘴鹛惊叫
俯冲,升起,曲线飞旋——
暴露了熊的踪迹
我攀爬原始的岩羊之径,投石
林中蹿出马麝,一闪即逝
我藏在巨石后,爬上高处
看熊的鬼把戏
看它们和一万年的古老在一起
我看见熊粪中的骸骨
吓得魂不附体——老东西
带着肉体在远古惊走——
山神是一头快灭绝的熊
山峰也是熊
绿色的虚空沿乱石嶙峋的山脊上升
顺带把嘴伸进星星的蜂巢里
吃蜜
喂红头穗鹛
在牛房后用黑青稞粒喂红头穗鹛
为使它走近,我边喂边退
不经意碰倒了靠着树干的木棍
彩鸟儿吓得不轻,转身飞上大树下的柴垛
奇怪地尖声大笑咳嗽,用尖喙梳肚子红绿色的羽毛
为证明我是大买主——能挽回损失
得到彩鸟儿奇异的香料,我一再后退
欲与它签个无限庄严的合同:
打开造物主的口袋,借这长羽毛的偶像
穷追内心的真金,说彩鸟儿是惊人的女孩
可升格为母亲,饮饱后成为万物之门
看我退远靠着巨树,彩鸟儿冷静
飞落于黑青稞粒撒落处,像福气长出百张嘴喙
游戏般快速啄食,滴溜溜的绣眼在我的双筒观鸟镜里
天恩般飞瞟……压根儿我不存在
填饱肚子后,彩鸟儿飞上枝头有滋有味地一声嘀呖
像吹了个陈述的气泡——出神入化的一笔
穿越恭敬的荒林,古怪地暗示
仿佛纳罕助我一臂之力:挑逗我灵性的耳鼓
然后吹着四声哨音,飘拂彩色的衣裙飞走
这超越生死的居民踩着独轮把天堂铺陈
仿佛千业百行已讲明自身的目标——
开了榫眼——我垂手抓住观鸟镜像挨了蜇:
灵魂的神经元滴落寂静

伦刚和土登格勒
听 鸟
牛房后荒林,长翅歌者嘤嘤啭啼
我,一个凡胎,不会奔去将它惊扰——
它,琥珀色的喙抖碰,光阴的脚一圈一圈地跑
闭上眼,它明灭的声嗓把我沦为乞丐——
服从宇宙的缺席。听:一片死寂
蒙面杀手撑船野渡,信誓旦旦
它加花的鸣啭有叮当的小玉佩
四迸的珠玑,千回百折——
我服从,我喜悦,像花苞将开的黄水仙
它喷香的叠句咿呀轻奏
我盛装不了,我的杯子碎了——
歌唱泱泱大国的黑暗,昏厥的鸟不是鸟
林子沉沦,作谦虚的圣堂一座
树木石头恭听,全是善男信女
我杀了那鸟儿——用耳朵蓄谋的粉红干着
我要进去,恰如其分,不用商量
但没有,我:心灵的大买主,却不敢冒险——
那恩典,古色古香,凭虚脚踩我
荒 野
“从牛房向西走到溪流边的巨石
向南?向西?
你捡块小石头放在巨石上做个记号
天快黑了,再走,听不到溪流声
你就折返,崇山峻岭中到处是野兽……”
彭措罗布,我听从你的告诫
但在溪流边的巨石处我无法抉择——
向南是冰川下的荒谷,向西是采虫草的无人区
我知道黑夜里野兽行凶极其凶残
暮色沉沉,我抓紧藏刀无端惶恐
昏暗的冰川下,已听不到溪流声很久了
月亮似灵畜怎么猝然爬上雪峰
赤裸身子尖叫,以禽兽欲望的饥渴
我突然转身朝巨石跑去……
梦中醒来哭泣的孩子扎西罗让,你哦哦哄着
你的妻子白马秋珠给我倒碗滚烫的酥油茶
我吹着,内心的荒凉使我发笑——
你哪里知道荒野使我惊恐:
我走向它发现自己而逃离
暴风雪夜
砰砰砰地,野兽抬着宝石的轿子撞门
我内心挣扎,用木棍拄门
如果这时我是健忘者,该多棒
把身子倾向火塘,一言不发盯住火
伸出双手在火上搓洗:很好吃
火是什么呀:手指变长变短在墙上施展魔法
我变得没脾气,牛房外是强国的部队
穿着隐身衣,从木墙缝往里钻
我壮胆去牛房后石窟抱柴,很快变旧了
但只能在火塘旁听,连擤鼻子也算了
喝一口酥油茶,暗自变大变小
外面的风雪底朝天,逮住它有何用
他们不快不慢的木雅话对暴戾已决出胜负——
仿佛是灭火水泵。他们大笑时可以排雷
而我在两个重叠的睡袋里糊涂地来到困倦的睡眠站
夜半醒来,我老了
惊恐堆积如山,哐当哐当
长庚星博士在宇宙天文台也认不出牛房了
无依无靠,我忍不住在睡袋里侧转身去
风雪在黑暗的荒野里怪叫着抬着箩筐挥舞扫帚
不用脚踩——雪掩埋的荒径已认出我
伦刚,四川蒲江县人。曾于四川峨眉山、雅安、大邑、蒲江等地经营书店。2007年起幽居家中。2010年深入藏区高原木雅人的故乡苦西绒,2013年十月底开始关于木雅藏地的诗歌写作。在《诗刊》《草堂》《四川文学》《星星》《诗歌月刊》《绿风》《诗歌岛》《百坡》 台湾《海星》等发表诗歌。个人诗集《木雅藏地》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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