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音乐的灵魂
文/薛 海
一九七七年三月的一天上午,春风和煦,阳光明媚。我被生产队长派去看守苕菜(亦称巢菜)。坐在田垄上,沐浴着春天温暖的阳光,读着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诗集(这是很偶然在一个乡村老教师的阁楼上发现的残缺不堪的诗集),远眺着如画的山峦、村庄、树林与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和绿油油的小麦,心中充满着愉悦,间或喜悦的心空又有一丝忧郁的云彩飘过,这是那个年代知青特有的时代忧郁症,因为每一个知青都为自己的前途深感迷茫。突然,从我的半导体收音机里传出一段犹如天籁般优美的乐曲,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但我知道它是一首西方乐曲。当时,我们的耳朵已被“革命歌曲”和“样板戏”充塞填满,根本没有听到过如此令人心魂震颤的乐曲,我犹如被电极一般,灵魂的震撼让我聚集起无限的欢悦与崇高的情感,同时也让我陷入忧郁的沉思与迷惘中的伤感,神往心灵与自然相融合的伟大境界。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首乐曲是十九世纪德国著名的音乐家勃拉姆斯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

为什么我的灵魂会被勃拉姆斯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所震撼?为什么由此我的内心会产生一种崇高的情感?同时产生一种带有艺术化抒情哲理式的蓝色的忧郁?我曾设想:假如当一个老农听到勃拉姆斯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时,他会不会感动?灵魂会不会被震撼?在音乐审美活动中,人的文化素质与精神气质将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这使我又想起一个场景:那是在一个黄昏的时刻,一个老农赶着牛群归栏,偌大而火红的夕阳在起伏的牛背上放射出万缕霞光,天边燃烧着簇簇火云,田野被晚霞涂抹成血红色,我顿时感到这大自然壮丽而又神奇的伟力在我内心撞击,我被这力量与瑰丽的景色感动得跪在了田埂上,膜拜自然的伟大与神奇。此时,我的思想中产生出生与死的幻觉:每一天的夕阳同时也是旭日,当它收尽大地的苍凉与残照,熄灭着走下西山,带走生命,这时它却在山的另一面燃烧着升起又一轮生命蓬勃的朝阳,紧随着又有无数的生命诞生。在这壮美的大自然中,牧牛老农已见惯不惊,视若无睹,他默默地走向牛栏。知识匮乏必导致精神世界的贫瘠,这样也就会对自然和艺术没有审美感觉。对大自然和艺术的理解考验着一个人或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
“人是一个精神的存在,唯有精神能够导向此在的完美,并于适应性与创造性之间维系平衡。”(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语)音乐审美活动是人的心理和生理的高峰体验,这种精神体验使得人的情感复杂化、多样化,形成一个丰富的艺术世界,从而达到精神的愉悦与净化,最后超越自我。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就曾从测量不同音高的弦长关系中找到了数的比例关系,从而认为音乐反映了宇宙抽象的数的本质,并认为音乐可以使人的内心受到影响,因为人的灵魂之中也存在这种数的本质。音乐的曲调、节奏与旋律能够浸入人的心灵最深处,震撼灵魂,就是因为音乐内含的数(节律)与人类灵魂中所存在的数(节律)是相互契吻的,并且和谐一致,所以音乐艺术是人类感情、灵魂和情绪最完美、最生活化的、形而上的外在表现。

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的创作是在1878年5月至8月间,他当时来到奥地利南部城市波尔查赫,住在沃尔特湖旁。这里风光旖旎,湖水潋滟,森林幽静,花草芬芳,田野广袤,村庄古朴。他曾在这里用两年的时间完成了他著名的《八首钢琴曲》和《第二交响曲》。
我听过梅纽因、帕尔曼、穆特、约夏· 贝尔等演奏的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海菲兹的演奏,他的风格高雅,充满活力与美感,技巧圆熟精准,抒情温柔细腻,华彩段落又不失磅礴气势。他善于制造出一种叱咤风云、气势伟岸的丰满而有力的音响,同哲理沉思冥想结合在一起的气氛,正是这种气氛打动和感染了无数的听众。海菲兹表现的贝多芬、莫扎特、勃拉姆斯等都是一流的。
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是世界四大小提琴协奏曲之一。当时是勃拉姆斯专为他的挚友、著名小提琴家约阿希姆所创作,第一次公演就由约阿希姆担任小提琴演奏。一百四十年过去了,勃拉姆斯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已成为音乐圣坛中的经典,魅力经久不衰。

第一乐章,中庸的快板,传统的奏鸣曲式。管弦乐队缓缓拉开协奏曲的大幕,恢弘的气势在时空中弥漫心海,同时又透出沉寂的隐痛,双簧管接着这忧郁的曲调吹出深沉忧伤的主题。宏大的气势与凝重的厚度,具有贝多芬交响曲的风格。勃拉姆斯在这里给了听众一段生死启迪,他常常思考生死这一人生重大课题。他与贝多芬一样,喜欢研读德国古典哲学,他读康德、黑格尔、尼采的哲学。在他的音乐中,他把这些哲学家的思想化为旋律、和声与节奏。这一乐章的开始就以D大调三音程勾勒出大自然田园风光,与他《第二交响曲》一样,音乐画面把我们带入一个自然与灵魂相融合的田园抒情诗之中,虽然带着一丝忧伤,但却充满沉思与希望。乐曲紧接着在表达忧伤和生死的主题后,主奏小提琴在凛冽弘大的器乐合奏中,飘然进入似大自然怀抱的交响织体之上,她犹如火热的吉普赛女郎,奔放热烈,音色飘逸,把死亡与忧伤踏在脚下,抛在了过去,然后开始享受生活。此时,由小提琴演奏的主题乐曲缓慢下来,过渡到平静而优美的具有田园牧歌式的旋律之中。音乐的天空渐渐朗润起来,阳光从云层的罅隙冲出,照耀进我们心灵的大地,万道金光与音乐织体汇编成无限美丽的景色:蓝天下的远山与农庄,一望无际的田野,犹如油画中的匈牙利古朴而优美的乡村;沃尔特湖中的白云悠然飘过水中天际,幽静的森林跳跃着小提琴优雅的音符,格外迷人。这使我想起十九世纪法国画家柯罗和俄国画家希什金、列维坦的田园风景油画,他们的画就是为勃拉姆斯音乐再现的形象注释。

第二乐章,柔板,F大调。乐曲开始由双簧管婉约而深情地奏出基本主题,这是一段表达对美好情感的渴望与向往的抒情旋律。虽然蕴有荒凉与幽怨的情愫,但也充满冥想与幸福之感。勃拉姆斯的抒情旋律总是那样凄婉忧郁、亲切凝重,与舒伯特的风格很接近。在这温柔抒情的旋律之中,使我们想到勃拉姆斯与舒曼·克拉拉的恋情,这是一段一见钟情而最终没有走到一起的、长大四十三年的柏拉图式的爱情。美好的爱情总会孕育出优美的乐曲。此时,旋律又在木管乐器和圆号中徐缓地发展延伸,充满朴素的田园牧歌风味。用木管乐器传达音乐内在的抒情本质是勃拉姆斯在交响曲、协奏曲和奏鸣曲等大型乐曲中的习惯手法,他与柴可夫斯基在乐曲的编制上相似,但柴可夫斯基更喜欢华丽的铜管器乐效果。这时,小提琴姗姗出场,它以极细腻的柔情悄然融入到双簧管那抒情的旋律之中,温柔优雅的曲调把我们带入抒情的浪漫意境,大自然在柔美的旋律中展现出它的壮美与伟大。当你整个身心都沉入到了乐曲之中时,你会感到小提琴又以抒情的方式在陈述着勃拉姆斯理性的思考,对人类灵魂与命运的深沉探索:在岁月的长河中,生命是短暂的,崇高的精神、温馨的爱情、忠诚与友谊、真理与知识、科学与宇宙,这些都是生命意义的所在。乐曲进入中段则转入F小调,小提琴以不同的音型交叉来体现人的情绪变化,上帝创造的人是复杂的,人的灵魂具有多面性,但音乐净化着灵魂,总是让崇高占据着人类的全部精神。此时,小提琴的旋律犹如从空寂的山谷飘入四季芬芳的田野,音色斑斓纯洁。勃拉姆斯在这里给我们写下了无比优美动人的音诗,每一个音符都是流动悦耳的诗句,深沉悠远。勃拉姆斯曾经在读德国诗人席勒的诗时,闪现音乐灵感,创造出优美的乐曲。他喜欢阅读歌德的诗,以及戈特弗里德·凯勒(德国文学家)、赫尔德尔(德国文学家)、格里尔帕兹(德国文学家)、赫尔曼·库茨(德国文学家)、屠格涅夫(俄国文学家)等的作品,因而在他的音乐中始终都有诗的旋律和文学的痕迹。这一乐章是勃拉姆斯所有音乐中最为抒情的优美篇章之一。

第三乐章,欢快活泼的快板,华丽的回旋奏鸣曲式。小提琴一进入乐曲就以震撼人心的气势展示着向上的崇高的力量,激励着我们奋进的灵魂走向善与美的天地。急促的小提琴旋律犹如多瑙河与莱茵河湍急的河流,激情澎湃地奔流向大自然的怀抱;轻快活泼的旋律又具有匈牙利民间舞曲的风格,点燃我们对生活与爱情的激情;浓郁而华丽的色彩总是从丰富的和声和雄浑的节奏中展现出来。演奏家的手指在琴弦上飞舞,跳弓弹出铿锵的音符,在力量的骤增中,小提琴的音色越来越明亮,偶有的凄婉也在这奔放的激情中消失;蔚蓝的天空,鸟儿在白云间欢唱;微风轻拂着森林和花草,你可听到它欢快的脚步在舞蹈。这一乐章具有他交响曲的气质,音域宏大,热情奔放,主题旋律丰富多样,激情跌宕,沁透古典大师的精神,并把浪漫、美好、激情和崇高集于一身,在此可以看到贝多芬交响曲的风格。乐曲最后在管弦乐的配合下,特别是以大提琴声部的三连音开始,小提琴独奏再现了变形的主部主题,经过激烈紧张、轻快活泼、跌宕起伏的发展,表达出勃拉姆斯的创作主题与乐思,最后达到音乐的高潮,让崇高升华到最神圣的境界。

一个老三届知青给我讲述了一个故事:在70年代初的一个冬夜,十多个来自北京、上海、天津和杭州的知青围在炉边,静静地聆听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北大荒的冬夜是漫长而恐怖的,零下40多度的寒冷冻住大地上的一切生物,死亡在寒冷中肆虐,呼啸的风雪吞没长夜,但是,此时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却给他们带来温暖的春天,并把他们引入崇高的精神境界。一个十九世纪的音乐家的音乐,此时此地与他们的精神
契合在了一起,震撼着他们的灵魂。他们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泪流满面,音乐点燃的激情犹如喷薄的火山,在茫茫寒夜燃烧。祖国、命运、前途、迷茫、苦难、忧郁、痛苦统统化为充满内心的崇高情愫,在胸中激荡。这使我想起另一个场景:1825年,一批具有民主思想的俄国贵族青年知识分子——十二月党人(他们为了推翻沙皇专制统治、实现民主而被流放到人烟稀少、寒冷荒芜的西伯利亚)和他们的妻子,围在火炉边聆听普希金《致恰阿达耶夫》和《致西伯利亚的囚徒》的诗歌,他们激情澎湃,热泪盈眶,这与老三届知青聆听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一样,窗外凛冽的寒风和冰雪,没能冻住他们的热血,他们为崇高的理想而奋斗着,普希金的诗与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给他们的精神注入了伟大的力量。

在民族、国家和个人遭受深重苦难的岁月里,犹如贝壳思念大海的涛声,人们总是在寻求拯救灵魂的、来自于所有精神领域的声音。在这里音乐的灵魂融入了崇高的精神,已超越了生死,契入到苦难者的内心,进入到一个伟大而永恒的境界。
现在我知道了,在四十年前我被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所震撼,是因为音乐的灵魂把崇高契入到了我的精神之中,音乐为我表达出春天、田园、理想、前途、爱情、迷茫、孤独、忧郁、苦难等无限的情愫,我的思想和心灵与相隔一百多年的勃拉姆斯的灵魂相通,他让我看到了人类的精神与自然一样伟大而深邃。
2018年3月11日写于成都

【作者简介】
薛海,男,1958年6月生。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成都市建筑技术学院、四川函授大学教书:曾在四川日报社当过记者、编辑。小说《北川之恋》、《追杀》、《天才大厨》在网上发表。部分散文在网上和期刊上发表。现为自由撰稿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