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石会文,曾任湖北省人民银行副行长,华夏银行武汉分行行长,大学本科,高级经济师,中国金融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武汉作协会员,武汉散文学会会员,《中国乡村杂志》认证作家,《现代作家文学》特约作家。在省级以上纸刊和微升等发表报告文学、散文、诗歌两百余篇。曾获省报告文学二等奖,《中国乡村杂志》全国散文优秀奖,《现代作家文学》全国散文一等奖。在《人民日报》、《新华社通讯》、《经济日报》发表杂文、通迅十余篇。在《经济研究》、《金融研究》、《中国金融》发表论文二十余篇,并出版经济专著两本。

春 去 冬 来
(十九)
第二天清早,马诚还没起床,王洪盛就来敲门叫他起床,要带他出去过早,马诚连忙起来,洗了脸,就随王洪盛出了门。
来到小车旁,今天的车是用马拉的,车身像农村出嫁姑娘用的花轿一样,但比花轿更精美、更华彩,车夫已为他们上车放好了凳子。马诚心想,城里人好奢华,这辆车配上这匹马,还有车夫,一年花销多少钱,恐怕他父亲两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吧。
马诚随舅舅上了车,他一言不发,还在想着坐车花销的事,王洪盛问马诚:“吃过豆皮吗?”
“吃过,娘做的。”马诚答到。
“今天我带你去个地方,去吃豆皮,叫黄金豆皮,保证比你娘做的好吃万倍。”
“什么豆皮?这么好吃。”
“嗨,赫赫有名的老通城豆皮,这是汉口的老字号。”
“什么叫老字号?” 马诚闻所未闻。
“老字号,这个老字号,就是……老招牌。”王洪盛结了半天,总算想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老通城哪,原名叫通城饮食铺,只供应早点,是汉口一个姓曾的人家开的,同治年间开的老店,豆皮做的特别好,很多食客都会慕名而来,名气逐渐大了,后来人们就叫它老通城,得了这个响亮的名字。”王洪盛也是前不久听人说的,现买现卖正是时候。
马诚对王洪盛的介绍,一点也不感兴趣,心里想,不就过个早吗?还有这么多讲究。
一会,到了老通城,只见墙上好大一个招牌,写着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豆皮大王”。落款处写着同治六年,马诚想这个同治一定是个大人物,便问王洪盛:“同治是谁?”
“同治是清朝的前皇帝,光绪的父亲,光绪听说过吧?”
“光绪知道,不就是当今的皇上吗?”王洪盛心想,这小子懂得还不少呢。
王洪盛带着马诚走进了一间雅室,襄理陈京华早把早点都准备好了,有豆浆、油条、面窝,不一会,热腾腾的豆皮也端上来了,马诚一看,两盘豆皮油光金黄,香味扑鼻,一看果然不同凡响。
王洪盛夹了一大块豆皮给马诚,马诚吃了一口,真是外酥内柔,里面包着瘦肉、豆干、虾米、糯米,香气袭人,十分可口,这与他娘做的豆皮有天壤之别。马诚原来只听说沙湖豆皮有名,这老通城豆皮可比沙湖豆皮又强十分。此时马诚又闪出了那个让他耿耿于怀的念头,城里人好奢华,一顿早餐可是我们一家人一年的口粮,面对丰盛可口的早餐,马诚吃得并不舒坦。马诚现在还是沙湖余家场的马诚,可王洪盛早已不是从前沙湖余家场的渔民王洪盛了。

过完早餐,走出大门时,王洪盛说,“今天带你去逛逛汉正街,这是汉口最繁华的地方。”
马诚没有作声,跟着王洪盛上了车,往汉正街方向去了,不一会就到了汉正街。
王洪盛带着马诚和襄理陈京华往汉正街走去,边走边问马诚:“你知道汉正街为什么叫汉正街吗?”
马诚说:“不知道。” 可心里在嘀咕,舅舅没读什么书,可肚子里的学问真不少呢。
“汉正街就是汉口的正街。”王洪盛一本正经地告诉马诚,马诚一听,不免心里好笑,这就是舅舅的学问?
汉正街坐落在长江与汉江的两江交汇处的积家嘴,积家嘴连着汉正街的东街头,那里商贾云集,交通便利,非常热闹。早在乾隆四年(1739年)汉正街就修成了石板街,同治三年(1844年)郡守钟谦钧主政时在汉正街又修建了万安巷码头,从此汉正街更加繁荣,被称作“江湖连接,天地相通,一舟出门,万里唯意。”的景象,荆州、襄阳、孝感各县的商家都在这里打货,外地有山西、陕西、四川、湖南、江西、安徽、浙江等省的商人纷纷迁入开店,从此汉正街更是万方杂处,商贾福辏,商船回集,货物纷华,誉满天下。
马城看那汉正街上一家商铺挨着一家商铺,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肩背相望。他看到一个药铺墙面上的几行字,极感兴趣,只见墙上写到:“玻璃八盏夜明灯,药店全凭铺面精。市井也知仁者寿,招牌一半借山名。”马诚不解其意,便问王洪盛,王洪盛这个、那个搞了半天,也说不上来,只好指着随行的陈京华说:“京华,你学问大,你说说。”
陈京华说道:“这是招牌字号,是对招牌的解读,仁山、荣山、寿山都是有名的药铺,均以山为牌。”
马诚还是似懂非懂,也不便多问,默默地听着。
陈京华又道:“有些药铺招牌字号更直接,你看这个。”陈京华指着另一个药铺的墙面继续說:“挂牌医士过千家,治病谁能一把抓?盖取治病速愈之意。”王洪盛不懂装懂,连连点头,马诚倒是把这个看懂了,他毕竟比王洪盛读的书要多点。
马诚又看到一个酒楼的招牌字号更有趣,“银牌点菜莫论钱,西馔苏肴色色鲜,金谷会芳都可吃,座场第一鹤鸣园。”马诚更不解,问陈京华。
陈京华解释到:“汉正街上有金谷、会芳、王明、聚仙、鹤鸣园等酒楼,但论名气,还是鹤鸣园酒楼更胜一筹。”这样解释想必马诚、王洪盛都听懂了。

走不多远,马诚又看到一个茶楼的招牌字号,更是风雅:“层台百尺俯清流,客到先争好座头,一幅烟波分两地,小江园对楚江楼。”马诚看着这些字号含意深远,不敢多问,只是暗暗感叹,书到用时方恨少,后悔自己读书太少,现在才知道才识已不够用了。
此时陈京华也在暗暗吃惊,这招牌字号有几人能感兴趣,唯马诚深究不休,小家伙与众不同,日后定有作为。
再往前走就是一些商铺,百货、匹头、鞋帽、副食,应有尽有,王洪盛知道招牌字号学问大,不是他的强项,便避开字号,向马诚介绍一一过往店铺的特色,什么田宝兰的扇子、罗天源的帽子、何于锦的鞋子、洪太和的绒线、中同兴的剪刀、马公亮的香货、汪玉霞的茶叶、五恒丰的烟带……马诚听得顾应不遐,已被这花花世界闹得昏头转向。
汉正街十里长街,真要逛起来,恐怕一天都不够,王洪盛也觉很累,就不往前走了,他对马诚说:“我带你去买点行头。”说着进了一家服装店。
马诚看那店里商品真不少,只要是身上穿的戴的,一应俱全。马诚偷偷地看了一顶礼帽的标价,标价三两白银,他不敢相信,以为看错了,又认真地看了一遍,还真是三两白银,他又看了一款礼帽的标价竟是十两白银,大吃一惊,不禁感叹,这汉口不是穷人呆的地方。
王洪盛拉着马诚说:“到汉口了,那乡下的衣服该换换了。”
“舅舅,我不要,这衣服还没破呢。”
“哪是破不破的事,要合时宜,不然人家要欺负你的,人要衣装,马要鞍装,在外面体面一点。”
“没什么不体面,我不讲究。”
“你不讲究,可别丢舅舅的面子。”
舅舅最后一句话,马诚听进去了,自己面子是小,舅舅面子是大,便依了王洪盛,买了一顶礼帽,一件长衫,一双皮鞋。王洪盛付了款。马诚心里好疼,肯定花了不少钱,好过意不去,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舅舅。”
王洪盛拍了拍马诚的肩膀,“没事,没事。”

王洪盛准备离开,却见马诚看着柜台内的老板不肯走,王洪盛以为马诚还想要什么东西,便问: “还缺什么?”
“不是,我是看这位老板面很熟,像在哪见过,一时又记不起来,现在记起来了,我想问一下。”马诚与王洪盛低声咐耳。
“那你就问问呗。”王洪盛说。
王洪盛也仔细看了老板一眼,四十岁左右,满脸风霜的样子,并不像生意之人。
马诚看老板的举止言谈,很像一个人,此时突然想起是谁了,壮起胆子问老板:“敢问老板贵姓?哪里人氏?”
老板一笑,“不敢,鄙人姓凌,沔阳沙湖人。”
马诚惊喜:“这就对了,您是沙湖余家场凌家榨房凌老板的弟弟吧?
“正是,我是凌家老三凌枫,你怎么认识我兄长?”
“我在凌家榨房当过两年学徒,凌老板是个好人哪。”
“我已好久没回老家了,听说他现在在余家场街上开了个小卖铺,过日子没什么问题吧。”
“这个我知道,前几天我还给老人家拜过年呢。”马诚边说边指着王洪盛,“这是我舅舅,也是余家场人。”
凌老板连忙拱手与王洪盛招呼,王洪盛也拱手还礼:“在下王洪盛,在汉口轮船局当差。”
凌老板立即回话:“小的凌枫向王大人请安。”
“哈哈,不必多礼,都是老乡嘛,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今日有幸相遇,幸会,幸会。” 王洪盛大笑。
陈京华也凑上来说:”这是我们轮船局王局长。”
“啊,局长大人,请多关照。”
“哪里,哪里,既是同乡,日后多来往,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王洪盛拱手告辞。
“要不我们中午一起吃个午饭吧?来的巧不如碰的巧。”
“不了,我还有事,下次吧,下次我做东,把你认识的老乡都带上,团聚团聚。”
“甚好,我来张罗。”凌枫满脸悦色,喜出望外,连忙走出柜台送王洪盛他们出门。身处异乡的游子,不要说是沙湖老乡,就是沔阳老乡都不容易,自然亲近得很。
随后,王洪盛他们进了一家酒楼去吃午饭,这家酒楼叫望江楼,正临积家嘴,临窗南望,浩浩长江、汉江可收眼底,视野开阔,见两江舟舸如织,千帆竟过,白帆点点,不免心旷神怡。
一会满满一桌全上齐了,王洪盛满脸笑容,点着菜盘一一介绍,什么红烧鳊鱼、清蒸鲢魚、黄闷园子、宫暴鸡丁、莲子百合木耳汤,王洪盛不厌其烦,马诚连连点头。
王洪盛的热情让马诚十分不安,舅舅对他太好了,这两天他像宠儿一样,被舅舅宠着。舅舅话不多,但每句话、每个字都是一团火,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亲情的温暖,暖到了心底。

他们走出酒楼时,王洪盛说要带马诚去见舅妈和表弟王思强,马诚点了点头,心里有点发虚,不知舅妈、表弟如何,但转念一想,这关总是要过的,面总是要见的,迟见不如早见。
马诚随王洪盛来到了一个去处,好大一排房子,青瓦白墙,飞檐斗拱,门檐下写着“王宅”两个大字,十分气派。王洪盛对马诚说:“到家了,进去吧。”
马诚踏进大门,往里一看,里面有三层,两个大院,四周都是房间,这么多房子,怕是十户、八户人家都住得下,城里人太奢侈了。马诚哪里知道,城里的穷人比他更穷。
里屋的堂屋里坐着一位妇人,马诚一看,想必是舅妈,便不由介绍上前叫了声:“舅妈好,向舅妈请安。”
舅妈是看着马诚走进来的,马诚請安时反倒把眼睛闭上了,嗯了一下,说她眼睛不好,怕光。马诚像立桩一样站在舅妈面前,再也不理睬了,王洪盛见状火了,大吼一声:“怕你娘的X的光!装神弄鬼!”
舅妈见王洪盛发火,魂都掉了,连忙睁开眼睛说道:“是马诚吧?快坐。”
马诚没坐仍然站着,王洪盛火气没消,怨声道:“要你坐就坐嘛。”
马诚刚坐下,外面进来一个年轻人,马诚想他也许就是表弟思強了,正待要叫“表弟好”,年轻人盯了马诚一眼,“哪来的乡巴佬?”马诚听了没有作声。
“放肆!你小子欠揍!这是你表哥马诚!”王洪盛怒火万丈。
“不认识这个土包子!”王思強歪着头说。
“狗日的东西,老子打死你!”王洪盛说着拿起桌上的茶杯向儿子摔去,杯子摔在他的背上掉在地上碎了,仍不解恨又拿起一个杯子向他摔去,吓得王思強一溜烟跑了。
王洪盛压着气愤对马诚说:“他是你表弟王思強,不争气的东西,别生他的气。”
“没事。”马诚挤出了两个字,但心里却有千言万语,事态炎凉,狗眼看人低,有朝一日我马诚会让你刮目相看。
王洪盛知道马诚是没法在家里住下了,叫了声:“马诚,走,我们出去办点事。”说着带马诚出了王宅,王宅顷刻死一样的沉寂,一声老猫的咪叫,让人不寒而粟。
